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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字迹 ...

  •   黄沛所在的公司是他亲戚家开的粮油公司,这两年经营也并不算太好,公司里雇了太多亲戚朋友,人员冗杂,甚至有点事业单位的感觉。黄沛不爱说话,也不怎么与同事交流,本来就是公司里的隐形人。公司里也不流行加班,大家都早早收拾东西到点走人,甚至没有人发现新来的那个小伙子还坐在工位上没有走。
      一直待到了十点多的时候,他也不开灯,只亮着一块电脑屏幕发呆。发呆发了多久他自己心里有个大概的感觉——时间感是管制员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之一。这种对时间的把控已经完全是下意识完成的本能反应,他的大脑,已经不会真正地放松下来。
      管制员的紧张,最根本,来自于对犯错的恐惧。
      他像一件家具,像椅子上的一个附件,然后在某一刻,这个物件突然动了起来。在电脑屏幕的荧光下,光影分布发生了一点变化。黄沛坐了起来,把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拿起,看了一眼时间,站了起来。
      手机屏幕上的推送信息大多是垃圾短信。其中有一条他妈给他打的未接来电。他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里,工牌摘下来放在桌面上,关上电脑之后离开了公司。
      他公司所在的那条街现在已经比较安静,路灯也不怎么亮,只有几个银行的、酒店的门派在黑暗中十分扎眼。黄沛走到地铁站用了五分钟,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他转进家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个饭团和一瓶水。他把饭团和水推给店员,店员看了看他,竟然没问他就把饭团加热了。
      黄沛看着店员身后旋转的微波炉,知道那是多此一举,但也没必要专门说出来。
      他提着饭团和水,把小票扔在弃物格里的时候,那店员说了一句:“今天挺晚的。”
      黄沛愣了一下。但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抬起头,对着店员笑了笑,说了一句谢谢。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讲,当黄沛转过楼梯拐角看到门口坐着的那个男人的时候心里并不能算惊讶。温航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正在喝,脚边还放着一个塑料袋子,里边还有三瓶。他身上的白T恤已经被汗湿了半截。这楼梯间里实在太闷热了。
      黄沛走上来之后,温航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黄沛掏出钥匙开了门,温航站起来走了进去。
      因为屋里黑,他又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因此一脚踏进去之后停住了。黄沛总要进门关门,无处落脚,只能站在了离温航很近的地方。温航被身后靠近的人吓了一跳,想要往前走让开位置,但又踩到了地上的拖鞋还是什么,一个趔趄,手上还拿着酒瓶就去扶墙,酒瓶碰在墙上发出很大的脆响,酒也好像洒了出来。一时间黑暗中两个人的呼吸和咒骂交织在一起,直到黄沛打开了灯。
      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的一半洒在了黄沛的手背上。
      他没说什么,自己走进屋里放下“晚饭”去洗手。温航倒是挺自在,自己抽了桌子上的纸擦了擦,酒放在了客厅桌子上,一屁股坐在了他昨天坐的那个位置。
      那个塑料袋里的三瓶酒,有一瓶是已经喝空的。酒就是楼下便利店买的。
      “你回来这么晚,是不是躲我啊?”
      他冲着黄沛的背影喊,语气毫不客气,就是要逼迫对方,伤害对方。黄沛仍旧是那个不声不响的样子,也不承认,也不否认。洗完了手之后从同一个便利店的另一个袋子里拿出一个饭团和一瓶水,也坐在了昨天他坐的那个位置。
      温航拿了一瓶酒放在黄沛面前:“来,这是你的。”
      黄沛低头剥饭团:“我不喝酒。”
      “这种场合不喝酒多不合适?”
      温航笃定他说什么黄沛都不大可能拒绝他。他是遇难者家属,黄沛是半个事故责任人,愧疚会让他做出一切能做的让步。说白了黄沛现在就是温航的一个沙袋,打不会还手骂不会还口,甚至可能黄沛还挺希望温航冲他发泄。
      因为愧疚。
      然而黄沛却抬头和他视线相对了:“我不喝酒。”
      温航因为惊讶,愣了一秒钟。
      “行。”他点了点头,把酒拿了回来,杵在了自己面前,“我本来是想着,喝多了大家心里都不会那么难受。看来你是还不够难受。
      黄沛像是因为这句话,手上的动作都顿了顿,脊背更加紧绷。温航看在眼里,笑了笑。释放心中的恶意让他觉得痛快。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本来还在没想好用什么办法报复黄沛,结果现在看来,无师自通选了最有效的一种。
      想到这里的时候,温航从包里掏了一叠信件出来,摊开来一封一封摆在了黄沛的桌子上。

      差不多在三十年前,这个国家曾经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不过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只剩下寂静和沉默。浦宁人向来喜欢做这个国家的领路者,也有一往无前谋发展谋改变的精神。因此,浦宁的几所大学自然而然成了整件事情的发源地。温航和徐先泽家都是淮北市的,淮北大学当时是和浦宁几所大学最先联合起来的学校之一。淮北大学有一个附属的审计学院,当时还是个专科,现在已经独立出来成为一所单独的学校。淮大法学院有位教授叫齐云,那个年代还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每次上课都座无虚席,过道里都站满了“听课”的学生。齐云母校是浦宁大学,所以和浦宁大学一直有学术联系。三十年前的时候,就是他先带着淮大法学院的学生参与到了浦宁几所大学的共同行动里。
      齐云这个人虽然是位四五十岁的法学教授,但平时衣着行为都颇容易让人误解成是艺术学院的老师。一头长发直到过五十岁那年才剪掉,跟风嬉皮士穿牛仔夹克喇叭裤。这样的老师会在学生间形成号召力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徐先泽的父母当时都在淮大法学院读书,两个人都很优秀,也都与齐云关系不错。徐先泽的父母自然也难免受恩师号召,非常积极地参与了这次活动。活动的具体情形已不可考,两人后来成家生子后也从未在儿子面前提到过这件事。而温航的父亲当时在审计学院,听过几堂齐云的课,很喜欢。可他知道消息比较晚,等买好火车票准备参与的时候,却听说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不管怎样,两人的父辈因为这件事认识了,也因为这件事保有了某种共识。以这种共识为基础,两家多年来从未断过联系。
      温航的父亲后来顺利毕业,分配到了一个厂里做会计员。徐先泽的父母分配工作时就遇到了巨大的困难。后来在学校的帮助下,两人都留校做了□□。温航和徐先泽认识的时候,徐先泽的父母刚刚转为正式的讲师。后来,夫妻俩可能因为种种原因在学校怀才不遇太多年,就逐渐与一些他们在国外的同学联系,最后举家移民了。
      徐先泽的父母都是很有想法的知识分子,很重视家教。但也可能因为当年那件事情,徐先泽的父母一直有一种怀旧、自怜的文人情怀。徐先泽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初中和温航分校读书之后就开始给温航写信,即使后来手机普及,两人之间的信件也从未断过。短的时候一周一封,最长的间隔可能有一个多月。间隔时间长主要是因为放暑假,两人可以直接出来见面,或是隔三差五就到对方家里住一住。
      温航这次拿出来的,就是两个人初中通的一百多封信件。
      当然,他手里都是徐先泽寄给他的信。他给徐先泽的信,到底现在散落何处,温航并不愿意去细想。
      徐先泽的字很好看。
      “他写字很工整。”
      温航一边说,一边按时间顺序拿起了第一封。信封早就发黄,还有些脆,温航的手这会儿已经有些抖了。他不知道是害怕把信弄坏还是怎么样,怎么都拿不出来。黄沛看了一会儿,放下饭团,想要去帮忙。
      结果被温航刷一下避开了。
      他看了看信,看了看黄沛的手:“你这吃着东西,有油。”
      “没有。”黄沛的手收了回去,但没有继续拿饭团,“我隔着包装的,一直也没碰到。刚才还洗了手。”
      温航想了几秒钟,最后把信递了过去。
      那信封摸起来很脆弱,邮票是一个树枝上站着的黄鹂鸟。收件人的姓名是“温航”。里边信纸的折痕处也已经明显磨薄,黄沛拿信出来的时候,温航在旁边屏气凝神地盯着,搞得黄沛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信展开之后,黄沛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直接窥探别人的隐私,可显然这位“温航”的意思又是要让他去看这些和徐先泽有关的东西,因此他还是从第一句话读了起来。
      徐先泽的字很好看。
      很明显他练过,而且是从小就练,给友人写信就不会用规整的楷书,而是有点潦草有点自己风格的字体。徐先泽写“的”字的右半边非常圆,像是一个反写的英文字母C——这就是黄沛最先注意到的事情。
      “我爸妈昨天说到你爸妈的事了,我才知道他们又打架”,这是信开头的第一句话。徐先泽并没有写称呼,这看起来也并不是他们通过的第一封信。黄沛猜测,大概是之前的信温航并没有意识到要保存起来。
      温航这会儿靠在了沙发靠背上,微闭上了眼。
      “你看完之后收好,看完前五封跟我说。”
      黄沛没有应他,但自己一封一封看了下去。
      信里大多是说一些两人各自生活中的琐事,例如父母吵架了放学路上看到了一只黄色青蛙之类。徐先泽也会写一些自己最近看的书。从前五封信可以看出来,两人中间见过一次面,一起去滑旱冰。第五封的时候,徐先泽讲到自己班里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他。
      黄沛将最后一封信放下,非常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温航还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黄沛没有将信收起来,因为他不想让温航听出来他看完了。他觉得很累。整个身体,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疲惫、酸痛。他只想偷取这片刻的时间,让一切停下来。
      但任何事情都不会停下来。
      滑跑的飞机不会停下来。火,不会停下来。人们的伤痛不会停止。他也无法停止。日子总要过下去。日子必须一天一天过下去。黄沛不知道自己此刻内心的痛苦是因为这些信——因为这已逝的生命——还是因为自己。
      黄沛客厅的灯很老旧,灯泡虽然换了新的亮着,灯罩却很脏,这么多年来来往往的租户也没有人想着去清洗。沉默中,温航睁开了眼。
      他知道黄沛看完了,但黄沛还没有说话。
      最后,他听见那种信件折叠放入信封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黄沛开口说了一句“我看完了”。
      就这四个字,温航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
      他想干什么?起初他也不知道。其实现在他也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徐先泽的生命痕迹像是一缕正在飘散的烟,如果他不看着别人承受这种生命的重量,他就不知道该如何称量一缕烟的重量。又或许,只有把这重量卸给了别人,自己才能在这个日复一日的冗长的世间呼吸。
      温航没有把那些信件拿走。他知道自己可以把信件留下——黄沛对待它们会比他自己更重视。他买的那四瓶酒还余两瓶。他拿了一瓶,剩下的一瓶留在了黄沛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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