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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闹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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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分的时候南边BISKA走廊口进港一架杨子江7890,使用的是标准仪表进场程序BISKA-1A,预计到达IAF(起始进近定位点)的时间是53分。42分的时候西侧溧水进场一架东方5254,预计到达IAF的时间是54分。39分的时候起飞了一架向南离场的海南7990。因为空军活动造成的空域和高度使用限制,海南7990和杨子江7890只能走同一条航线进出港,路线不能分离,因此有对头冲突,需要尽快互相穿高度。
过了PD285这个航路点之后,军方要求所有飞机高度在2400米以上。如果7990和7890不尽快互相穿越高度,离场的7990低高度过PD285,达不到军航2400米的高度限制,再往前飞就是限制空域。而7890下不了高度,那后续冲突就是该机和东方5254的冲突。南边BISKA和西边溧水这两个点每20公里都有一架航空器进场。7890和7990的冲突如果不处理好,至少在未来的30分钟内会多出来五六个有互相之间有冲突的飞机。考虑到现在进港高峰,直接结果就是崩盘。
7890和7990对头穿越,要求完成高度穿越之后还有10公里间隔。解决这个冲突的有效时间窗口只有不到一分钟。
而这只是进近管制员手里一共8架飞机中的三架。7890和7990还是相似航班号,对指令执行的监控也会牵扯进近管制员的大量精力。
黄沛能够通过雷达屏幕看到进近空域的情况,但他并无暇顾及。他手里的17R/35L跑道目前同时做起飞和落地使用。因为进近空域的压力,进近管制员把两架落地飞机的间隔压缩到最小。前机接地的时候,后机距跑道入口还有10km,也就是勉强够两分钟。前机接地的同时,黄沛发指令让跑道头等待的离场飞机进跑道。第一架落地飞机减速滑跑准备脱离,整个过程需要50秒左右。前机脱离时,第二架落地飞机距离接地还有70秒,6公里。
此时黄沛凭借经验判断,第二架落地飞机飞越跑道入口前,离场飞机应该可以离地并转弯,因此他指令离场飞机起飞。然后给刚刚脱离跑道的飞机发滑行路线、给刚刚联系他的后续离场飞机发相应指令。跑道上的起飞飞机滑跑到一定速度之后,黄沛给五边的落地飞机发了落地指令。
起飞飞机开始一转弯的时候,落地飞机距离跑道入口还有八秒钟。
对这八秒钟的把握,就是黄沛职业生涯继续或是中断的一次考验。
他每天要做上百次这样的考验。
安全永远是不可触碰的红线。犯错之后,一票否决。他不论之前做了多少努力多少贡献,从此以后在评判簿上都是一个不合格的管制员。然而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政治压力都在要求效率。但空管行业的很多管理者,如这个国家各个领域的很多人一样,罔顾事实,掩盖自己的无能,无视客观科学规律。他们将管制员推到无处可退的绝境,逼到极点。
人员短缺,长期过劳,疲于应付。
这就是中国管制员的现状。
黄沛突然伸手,向他爸要了一支烟。
他爸没有犹豫,直接递给了他。
黄沛并不抽烟,因此他连点烟的手都很不熟练。但他心里有太多的情绪,一时之间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管制员都不善于用语言表达问题,他们更喜欢上手去做,或是直接拿出筹码,拿出依据。
他很不适应这种表白自己的情境,感到不舒服。
“我下夜班之后,每次补觉,永远只会做一个梦。”黄沛抽了一口烟,然后被自己厌恶的焦油味包围,以此平复自己的焦虑,“就是我定的闹钟,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没有在该响的时间响。我睡过了。”
他爸叹了口气:“那是精神太紧张了。”
黄沛笑了:“爸,我们放松不下来。”
他们即使在睡梦里也会去复查自己做的事情有没有失误,也会计算时间,也会害怕犯错。他们已经不敢放松了。
“最多就是和别人换班,能多休息的时候多休息几天,远离那个环境,把工作忘掉。但是……”黄沛犹豫了一下,“我现在回头看,觉得人处在那样的压力下时间长了,会有创伤。”
他爸安安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这种不健康的环境,才是最不安全的。九十四条人命,竟然没办法改变它?
“我不信。”
他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你让我想起来那个时候……”
然后他们重新陷入了沉默。起初黄沛不知道他爸在说什么。然后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这是在说那件影响了徐先泽父母一生的事情。
最后,他爸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极少出现的那种骄傲自豪。甚至看得黄沛不好意思起来。
然后他爸说:“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我们支持你。”
这就是一切事情的开始。
黄沛1992年12月生于浦宁,二十六岁的时候经历六·一二空难,二十七岁的时候曾和他人合作尝试通过网络舆论揭露空难真相未果,二十八岁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进入浦宁监管局安全管理部门工作。打通这些关系他家花了35万,全部来自黄沛的个人积蓄。
春天是黄沛最不喜欢的季节之一,空气里总像是有各种花粉飞絮,感觉不干净,人也都比较躁动,容易出问题。周五下午黄沛回浦塔给新的管制学员考执照。在塔台会议室里,他刚坐了两分钟,就听见门外有人很大声地边聊天边走过来。
“……你看看人家,出个事直接去监管局了,是吧。所以说一线真是没干头,还是要拼爹——”
这议论声在路过会议室门口的时候达到音量的顶峰。黄沛心里还是多少受影响,紧张起来,很担心那人下一秒就要推门进来,而自己要面对他。好在那个声音又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向来也不是故意说给黄沛听的,只是聊天嗓门比较大。
黄沛抬起头的时候,段伟生正看着他。因为还有学员在,他们俩也不好说什么。
“别想那么多。”段伟生小声说了一句。
黄沛点了点头。
不过他们说的也是事实,黄沛也觉得颇为不公平。
趁着学员们在电脑上考试答题的时候,段伟生蹭过去找黄沛聊天。
“我今天就是来陪考的,晚上一起吃个饭?”
黄沛苦着脸摇了摇头。
“怎么了,有事?”
“陪领导吃饭。”
“卧槽——”
“你小声点。”
段伟生心里很不是滋味。黄走天干管制的时候那业务一流脑子一流样貌一流家境一流,也不求什么当不当领导,所以甚至可以说有点“日天日地”的意思。总之也就是人虽然谦逊低调,但其实骨子里是有点不吃那一套的傲气的。如今,这是受着什么样的委屈。
“你说你怎么他妈这么看不开。”
“行了,这话你说了十万次有没有。”
“你需要把你脑子里的水吸一吸。”
黄沛看着答题的十几个学员:“你是真不明白我还是装傻。”
“那不是……”段伟生哼唧了几声,“装傻嘛……”
这倒是把黄沛逗笑了。他从旁边的窗户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穿着西装,人模狗样。他视线又顺着看了看浦宁塔台。他这个位置看不到塔顶,但能看到一个副楼到塔台的玻璃连廊。他也曾风风火火在那里走过。
黄沛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看,是主任跟他说今天晚上饭局改周一了。
黄沛拿着手机,一时之间有点恍惚。最后抬头看向了段伟生,也不说话。
段伟生很快感到了他的视线,也看过来。
“怎么了?”
“今天晚上饭局取消了。”
“靠,真的假的,那一起吃饭?”
黄沛点了点头。
段伟生低头摸手机:“让我和芸芸他们说一声。”
“我看震震今天值班。”
“他白班,能赶个结尾。老廖夜班,去不了了。”
“嗯,好。”
黄沛整个人浑身上下溢出来一种轻松和开心。段伟生看在眼里,情绪一下子也高兴起来。黄沛低头回了别人几条微信,然后把手机锁屏放回了口袋里。考到最后黄沛拿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段伟生瞟了一眼,扫过黄沛的锁屏壁纸,看起来很奇怪的一张照片。
好像是什么手写的信之类的。
段伟生凑过去看,但被黄沛十分敏锐地避开了,同时回了他一个冷漠的瞪视,好像黄沛一早就知道段伟生要去看一样。段伟生面作不屑夸张地走开了。
最后吃饭的地点定在了市里一家离班车点比较近的烧烤,是他们常吃的老馆子了。平时生意很好,要提前定位。一说黄沛回来和大家吃饭大家都没说什么直接敲“1”。段伟生推门出去欢天喜地地订好了桌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执照考试并不难,难的是放单考试。所以很多人都已经提前交卷离开了,剩下三四个,还在那盯着屏幕看。
他们都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知道这才是小门槛,大风大浪还在后边,在五六个资深□□对着你一人一句硬生生把人问懵的内部口试。所以段伟生很不以为然,看着那几个还在答题的,皱起了眉。
“怎么这么慢?还能不过不成?赶紧给我交了!”
黄沛赶紧去拦:“诶,你干什么。这录着像呢。”
段伟生立刻露出一个揶揄的假笑。
“哎呀,黄主任有指示啦。黄主任难得从监管局来考一次执照,我们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您要尽管提出来,其他的事情都好说,好说。”
他那一看就是听说录像也收声之后故意坑兄弟的。
黄沛甚至都懒得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