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求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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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想法很简单。建一个微博账号，趁春节假期大家都比较闲的时候把当时的录像发出来。账号你来建，发完录像之后可以做一个对我的采访。热度应该可以持续一段时间，你看怎么样？”
温航总是被黄沛那微妙改变的气场吸引去注意力，下意识观察他的举手投足。温航倒不觉得有多惊讶，反而是在想，这几个月黄沛经历了什么？
“你想好了？”他问黄沛。
黄沛皱了皱眉，喝了口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这件事情。最后他说：“不尽快把这件事情做了我晚上睡不着觉。”
他们坐在一家餐厅的卡座，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即使两个人已经尽量挑了角落，但还是被各种来往的传菜生和孩童的叫笑吵得有些烦躁。这种热火朝天的生活似乎与这两个人格格不入。他们某种程度上讲生活在这些繁荣的谎言之外，面临着更未知的敌人。
温航这几个月以来也想过这件事。可当时黄沛说得很明确了，这事情无从下手，因此他反复说服自己放过这事向前看。如今黄沛突然抛过来这么一个提议，他却有些犹豫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做这件事的话会对你的生活有多大的影响？”
黄沛苦笑了一下，面前盘子里的半碗米饭被他翻来捣去始终下不了肚。
“你别忘了，是我听错了复诵，是我遗忘了动态，是我没有及时发现跑道上的冲突。”
“但是——”
“你他妈都现在这个时候了还来同情我干什么？”
黄沛有点急。管制员的职业病，让他总是很难处理事情发展不如自己计划和预期的情况。他本来的预期是与温航一拍即合，时间表和步骤都列好了，营销号的价格也了解了一圈，现在却遇到自己之前无法预知的阻力，他就很烦躁。
偏偏这个时候，服务生给上错了菜。
温航还没来及说话，黄沛就直接问责上了。
“我们没点这个菜，麻烦你们处理一下，还有核对一下订单。”
服务生赶忙道歉。温航打了打圆场，拦着黄沛把人放走了。
等人走了之后，黄沛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他长出了一口气，好像是终于撑不住了，向后靠在沙发上，闭着眼。
“我睡不着觉，脾气就不好。”
温航本来以为黄沛已经多少走出来了，可看黄沛这状态，就知道还没有过去——其实他有时候宁愿自己不知道事故的内情，知道了之后总要做什么，不然他心里熊熊燃着一团怒火，怎么都灭不掉。
说句不好听的，之前还能靠折磨黄沛解决问题。他终于理解了黄沛的立场之后，就只能自己憋着了。
“行，就按你说的做。”
黄沛睁开了眼，看着天花板：“我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餐厅里吵，温航一开始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没事。”黄沛摇了摇头，“手机号可以去办一个新的，用来申请微博账号。我今天晚上先把那段录像发给你，然后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发。”
他知道温航的意思。人死不能复生，这才是最终温航唯一真正在意的事情。也因此温航所面临的一切是无解的。要求公正问责并不能解决这个根本的矛盾，也就是说，这份公平对温航实则是无用的。
他只是反复想起徐先泽曾经给温航的信中所讲到的徐先泽父母的事情。因此他想，这大概是一个徐先泽想要的结果。
事情发酵得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厉害。
那段录像从画面上来说只截取了露出来的窗户外边的部分，像素很低，特别模糊，如果不是有文字说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段视频发出来是干什么。但人们对这么大的事故的任何现场录像都一定会感兴趣，所以一开始的传播并不是问题。媒体很快就出现了各种标题党和夸大事实的描述，什么“直击六·一二空难事故现场”，什么“浦宁机场六·一二事故救援不力，或为惨剧真正原因”。
温航和黄沛从发出来第一条微博开始就窝在黄沛家里，吃住都在一起，温航盯着数据，黄沛负责挑一些网友的问题进行专业解答。大概因为黄沛的解答太过专业，很快就有人判断出来爆出这件事的是内部人员。他们是前一天下午三点多发的微博，当天晚上十点，秦钊功来了第一个电话。
黄沛见来电显示是秦钊功，站起来走到卧室关上门，把电话接了。
“你他妈想干什么！”
秦钊功劈头盖脸就是有一句骂。
其实老一辈的民航人，思想上还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自己行业内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不能折腾到人民群众面前。可是说到底他们又是给谁干的呢？大家不过都是为人民服务，却把人民忘得一干二净了。
“秦主任。”黄沛顺口叫了一声，然后赶忙改了，“钊哥。”
“大过节的，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钊哥，你知道这些事情还能吃得香睡得好，可是我做不到啊。”
秦钊功在电话里叹了口气：“你也不要觉得事故责任认定到你头上就委屈，这种道理还需要我说明白吗？总要有一个人把这事认下来。”
“钊哥，怎么你还不明白，这么做我不是为了翻过去的旧账，是为了将来！”
秦钊功沉默了一会儿。
“小沛，我们那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觉得你凭一条微博就能解决问题？那个录像，自己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是哪里的录像，你是要拖着整个单位下水。”
“发都已经发出来了，说这些也晚了吧。”
“我要早知道你有这种想法，当时一个字都不会跟你多说！”
说完，秦钊功就把电话扣了。
他拉开卧室的门走出去，正迎上温航有点担忧的眼神。电视机开着当背景声，演的什么节目也没人在意。他们用的那个微博账号首页上，私信雪片一样地来，不断有各种媒体联系他们，希望与他们“合作”。温航统统没有理。他还在给黄沛的“采访”做声音处理，连背景音里边楼下阿姨聊天的声音都给特别仔细地摘了。
黄沛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怎么样了？看这种阵势，明天就发出来吧。”
温航揉了揉脖子：“录音设备用得太好我现在很后悔。”
“啊？”
“连你家楼下马路上店铺广告的音乐都给录进去了，现在特别难摘干净。”
温航说着，给黄沛放了一遍那个“楼下马路上店铺广告的音乐”。黄沛即使戴着温航那副专业的监听耳机也压根没听出来他指的是什么。
“就那么一点点……我一说话就盖住了。”
“不行。”
黄沛把温航的电脑抢了过去。
“你先去睡一会儿。饿的话叫个外卖或者楼下便利店买点东西。”
“快弄完了，弄完再说吧。”
“那你去楼下便利店买点吃的。你不饿我饿啊。”
可能是温航太累了，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计都没有识破，自己穿上鞋裹上羽绒服出了门，留黄沛在电视机明灭的灯光下皱着眉头摸索温航的那个全英文声音处理软件。最后他好歹找到了导出按钮，生成了一个音频文件。黄沛的心砰砰地跳，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这东西发出来之后生活还能不能有一丝丝平静，另一方面他好像在做贼，担心温航随时进门来。
点“发送”的时候，网还卡了一会儿，让黄沛以为自己没有发送成功。
直到新的转发提示里边开始出现他的这条微博。转发眼见着破了千，黄沛把电脑合上，扔到茶几上，自己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动走动。
这个时候，他接到了第二个电话。来自宋佳明。
接电话的前一秒，黄沛心算了一下宋佳明怀孕的时间，估摸着她这会儿得有七八个月了。
宋佳明的语气非常平静。
“那个微博是你发的吧。”
“是。”
“没有足够的证据，准备靠舆论？”
“是。”
“就发这么一条视频吗，后边还有没有？”
“有，刚发出去，一段录音，是我做的事件说明。”
宋佳明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原谅你……你家的关系，你爸的职位，也就一晚上就扒出来了。说不定适得其反，舆论会认为是你在推卸责任。”
“随便吧，总要试一试。”
“我觉得你这种心态很不健康。好像是通过自己找罪受在缓解愧疚。”宋佳明语气有点嘲讽，显然很不赞同黄沛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看看结果吧。等你把那个事件说明发出来之后如果效果还可以的话，我愿意出面也录一段。”
黄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晃到了床边，正扒着窗帘往楼下看。他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听着宋佳明这段话，竟然恍神了。
浦宁春节期间城空了一半。
“行不行，给句话？”
“你现在这个情况，就算了吧……”
结果宋佳明在电话那边笑了：“看来你们男人真的不能理解做母亲意味着什么。”
黄沛确实无法理解，这和做母亲有什么关系？
“事件说明我刚刚发出去了。看看结果再说吧。”
“好。”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他和宋佳明互相道了新年好之后切了通话，打来的是段伟生。
黄沛一低头，看见温航正跑着步往单元楼栋里冲，就知道温航已经看见了。
和段伟生的电话通了之后，两个人竟然都不说话，硬是沉默了十几秒钟。
最后段伟生说：“你牛逼。你牛逼……你注意安全。”
黄沛应了下来，同时听见了敲门的声音。他走过去给温航开门。温航要发作，但一进门看到他在打电话，硬生生憋住了。
段伟生又和他没营养地废话了两句，就挂了电话。黄沛一挂电话，温航就瞪着他好像气得要冒出烟来。他把买的食物一把塞到黄沛手里，自己脱下羽绒服挂起来，坐到沙发上生气去了。
“好了。”黄沛走过去踢了踢温航的小腿，“多大点事情至于吗。”
“你是不要命了？”
黄沛不说话，从塑料袋里拿出来饭团剥开吃。
温航声音越来越大：“你是不是觉得得自己去给那些人陪葬心里才舒服？”
“你就没希望过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徐先泽？”
“卧槽，你他妈怎么是这种人……”
“哪种人？”
温航瞪着眼，想起黄沛刚开始和他接触的时候那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反而更恼了。黄沛这种性格，当时竟然能到那种状态。
于是温航摇了摇头：“没有，现在这样挺好的。”
他生着气，瞪着电视机，什么都压根就没看进去。温航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脖子上挂了个坠子，黑皮绳吊着一个银质的小月球模型。温航属于那种五官比较凹凸有致的类型，虽然不算帅，但俗话说“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面相比较偏老实人，双眼皮，厚嘴唇。
黄沛站在旁边，心情有一种奇异的平和，面上慢慢带了笑容。
但他眼神又很失落。
温航感到了黄沛持续投来的视线，转过头，看见了黄沛这副好像隐藏着千言万语的表情。他在黄沛的注视下站起来，面上一片空白，连生气都没有了。他绕过黄沛，低着头不想与黄沛再有任何眼神交流，自己默默走到洗手间关上门打开了水龙头。那水流的声音包围了他之后，他才抬起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温航从未如此冷静过。镜子里那是一双理智、旁观、清醒的眼。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因为他想要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