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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1995年9月,北京。
      新学期刚开始,北清大学的师生还在为开学而忙碌着。各个学生团体没有放过新生入学日这个招新的好机会,师兄个个气宇轩昂,师姐人人面带桃花。火热的招新大队把校园中心的明志路弄得像北方过年的庙会一样,就差把各种横幅换成糖葫芦和风车了。整个一个中午,人声鼎沸,传单满天飞,吆喝声响成一片。来自全国各地的新生们被这股热浪催的顾不上背上铺盖,手里的脸盆,争先恐后地在报名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期待师兄师姐们的青睐,眼睛里跃跃欲试的光芒,是那个年纪的孩子才有的青涩和冲动。
      临近一点钟,校园逐渐恢复午休的平静。一小撮校领导模样的人匆匆自明德楼东侧的法学院出来,快步走下效仿法院设计的、威严气派的台阶,其中一个为首的与身边的人急切地说着什么。
      “妇联的?还是全国妇联?你怎么不早说!”
      “也是临时通知的,周末已经到一部分人了,山西陕西那拨人分给咱们院安排,可来的路上火车延误了,今天早上才到……”
      秘书解释地满头大汗,想必也是被这突如其来安排搞得晕头转向了。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院长追问:“住处安排好了吗?”
      “静园14楼还空着,今年的本科生都分配到品园去了,我跟校办沟通了。”
      “课程安排呢?要给他们培训多久?”院长边走边追问,思索着还有哪些环节没想到,却感觉越想越多。
      “妇联那边有要求,详细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院长沉重地叹了口气,快步朝西门刚刚停稳的几辆出租车走去。

      张玉珍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第二次来北京会是到北清大学来。上一次听到有人提到这所著名的高校,还是八十年代,在那些返乡知青的口中。
      “欢迎欢迎!欢迎西部的妇联同志们来我校检查!”
      “哪里哪里,我们才是来求学的。”
      双方领导寒暄过后,就由秘书带着她们这浩浩荡荡的二十几口子,来自山西各县的基层妇女主任参观学校。玉珍没上过大学,所以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就连地上散落的招新传单,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到了下午上课的时间,学生们从宿舍、图书馆或骑车或步行,涌入各个教学楼。
      往后我们家悦怡就在这样的氛围里读书,想想就替她高兴。
      同行的人感慨着学校的气派,联想到县里妇联矮小的办公楼更是难掩羡慕。这时,从身后传来几声不耐烦地回应:“知道啦知道啦!”
      “江老师的课你都敢这么磨蹭,你等着期末挂科吧!”前边骑车的男孩还在埋怨后座的男孩。
      “说什么都没用了,快点吧!”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从玉珍身边飞驰过去,看得她一阵恍惚。多年以前,也有过这样一幕。当时,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骑着自己用半条命换来的永久二八车,载着生产队里那个来自上海的知青,在田间晃晃悠悠地骑着,高兴得唱歌都跑了调。
      记忆中的画面让玉珍感到胸口闷闷的,同行的人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以为是舟车劳顿太累了,便陪着她早早去了安排好的住处休息。
      玉珍一头扎进枕头里,啥也不管了,昏睡过去。

      五点钟的下课铃响了,江流这一天唯一的一节本科生课程也结束了。
      这学期他带了三个博士生,偶尔出去开开会、做做演讲,小班授课对他来说也很轻松,本科带一个必修课,能自由安排的时间也变得充裕。比如,下了课,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收拾着书本,琢磨着晚上做点什么吃,以及饭后散步的路线。
      解答了学生几个问题,一偏头,看见院长带着秘书,正满脸堆笑地站在教室门口等他,不禁有些扫兴。
      “江老师辛苦了!”
      “不辛苦,有什么事儿吗?”
      江流是北清法学院一宝,学界成就高不说,他带过的学生不是在国家司法机关任职,就是远近闻名的律师,最不济也能混个法律顾问,凭着他的名声,干挂名,不做事,照收钱。可单单这个人又太各色,无政治面貌,不走仕途,不溜须拍马,甚至连婚都不结。偏偏长得又招人,眉清目秀的脸上长年都是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双细长的眼睛又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忧郁,站到讲台上面无表情地扫视整个教室,讲起那些法律条文不禁让人肃然起敬。在琼瑶式的故事流行的年代,这位42岁就评上教授的江老师,是半个法学院女生倾慕的男主人公。然而,各位学院的其他男教师却调侃,江老师是娶了法律典籍当老婆了。
      雷院长和他那个草包秘书几乎很少直接出现在江流面前,别说同时了,单独出现都少。很多事教师会议一通知就好了,不必见面。因为互相看不顺眼,也就没有过多接触的必要。
      秘书早早就料到了这位江教授冷淡的态度,刚想打圆场,只听雷院长一条道走到黑:“江老师,都这个点儿了,要是没什么事儿,一起吃个饭吧!”
      江流看了一眼手表,小区菜场六点关门,再晚就又要吃食堂了。
      “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雷院长求救般地看了眼秘书,秘书在心中冷笑。像江教授资历这么老、成就这么高又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者,就是校长约饭,也得提前啊,也不能现约啊。
      面对江流一脸的“我跟你熟吗”的表情,秘书硬着头皮开口:“江老师今年带博士,时间比较充裕,校办派下来一个培训,麻烦您带一带成吗?”
      “就一个月!”雷院长紧跟了一句。
      “培训什么?”江教授惜字如金果然名不虚传,雷院长刚调任到法学院几天,算是领教了。
      “西部来的基层妇女主任,中央要求提高领导干部文化素质,她们大多是当地人,要么就是知识青年出身,没接受过大学教育……”
      说到知青,秘书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紧张地看着江流的脸色。
      “除了我们学院,文学院、管理学院和新闻学院都有培训任务,您不用操心别的事儿,讲课就成了。”
      雷院长刚来半年,有些事了解的还不够,不过多亏如此才能让谈话继续,不然刚才就太尴尬了。秘书拭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江流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们谄媚的神态,发现自己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喜欢和这种惺惺作态的人接触。
      就事论事,院里适合接这个培训的人非他莫属。一个月,就在学校里也不辛苦。他掏出钢笔,打开笔记本。
      “从哪天开始?具体要讲些什么?”
      雷院长和秘书如蒙大赦,赶紧交待事情。
      然而,知青——这个本该对江流来说十分敏感的词汇,不知道他是没听清,还是逼着自己忘了。

      到北京的第二天是周六,学校组织他们这些妇女主任去了长城。因为要待到十一前,接待小组建议头十一再去天安门,那时候摆了花坛会更好看些。
      下午拿到课表,这些早已成家育儿的妇女主任们像刚入学的大学生一样激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课程的内容和教课的老师。静园14楼的走廊里,满是欢声笑语。
      “哎,玉珍,你家悦怡是不是快考大学了?想好考哪儿了吗?”
      “她爸说听孩子自己的想法,如果她不想离家太远,也没必要往北京奔。”
      正聊着,带头的神木县妇女主任敲门进来,通知她们晚上去参加学校办的欢迎舞会,校领导和未来一个月上课的老师都会参加,大家互相熟悉熟悉。这新潮的活动让妇女们更加兴奋,洗洗涮涮开始打扮起来。
      玉珍默默地打开钱夹,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一脸淳朴的笑容,照片有些泛黄了。
      她轻轻抚摸那张照片,心底流过一股暖意。

      晚上的舞会,领导来就是讲讲话。动|乱的余韵未散,三令五申的思想作风问题和安全问题听得人耳朵都磨出茧子了。然后就是这次培训的目的,还有各学院教师介绍,但唯独法学院的教师没有来,说是有事。
      领导走后,舞会开始。几个男性基层干部比较主动,率先邀请起这帮妇女主任,一对对的随着音乐滑入舞池。玉珍拒绝了所有的邀请,坐在一个角落,死死地盯着摆着“江流”名牌的空座,脸色煞白。
      该来的还是来了,逃也逃不掉。
      同伴看她神情不对,就提前离开陪她回宿舍。到北京两天,玉珍的状态一直不好,同县的几个妇女主任商量着,要不去医院看看。
      在张玉珍的脑袋里,充斥着刚刚那两个字的音节——“江流”,那是她钱夹里照片上的男人、他这辈子唯一的男人在梦中呼唤过的音节——江流,哀求的,哭泣的。
      她头疼的快要炸了。

      大概是半夜,玉珍莫名的清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出门去。
      为什么要出去?她说不清,但她只想逃离这里。她不敢去想未来一个月,该如何面对有他的基础法律课,不敢想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教授,北清大学的教授啊!回老家的时候偶然能碰上几个知青,不是做了官,就是做大生意,唯独江流没有消息。原来他成了教授,跟那些人,跟自己,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了。
      初秋,北京的天气渐凉,玉珍穿着拖鞋,双脚冰凉。她穿过静园宿舍区,路过教学楼,直奔西门。她天真地想要逃离这片地方,可还没走到明德楼,就停下了脚步。
      路灯下,一辆高级轿车前,两个人影重叠。玉珍并不奇怪这个,相反,那辆车对她来说倒是陌生的。她悄悄地再走近一点,回想上次见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是什么时候,是谁,以及当时的心情。
      两人拥抱之后开始接吻,高一点的那个显然更主动些,把矮些的那个逼到快要躺在车头上了,矮个子不主动也不拒绝,任由他亲吻着。
      “江流,我想上|你,就现在。”
      这是张玉珍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一句如此下流的话,说得冷静克制,却掩藏不住里面一触即发的欲|望。
      “江流……”玉珍情不自禁地叫出这个名字,视线已变得模糊。她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在双清山的山坳里,她藏在树后面,窥视着那两个人的幽会。那个叫“江流”的知青只有到了这里,才会露出难得的轻松表情。
      她有点站不稳了,呢喃着那个名字倒退了几步,坐在了地上。这惊动了车前的两个人,江流推开了身上的男子,走过去查看。
      这位明天才会相见的同学,这张曾经让他恨之入骨的脸,呢喃着他的名字,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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