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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并不喜嗜酒，这是江左人尽皆知的事。
几乎是毫无意外地，他反倒是对茶有一种解释不清的偏爱。时人常叹，茶的温润而非酒的烈，这确是恰巧合了他的性子。
然，他们却从来不知，茶亦有茶的清冽彻凉，更何况，周郎并非是茶。
再次饮酒时，已是事隔多年后的那一夜。
月凉甚水，蟾光碎织了一地零星。原本是兴致颇好地欲携月华一舞三尺青锋，直至天穹玉宇，以解聊赖。不料蒋干竟是突兀而至，于是便就顺此斟上了一觞美酒，甘醇下腹，也顾不得嘴角残留的那丝晶魄般的液体，映着钩月，妖冶异常。剑走偏锋，挑断了飞花细叶，琼光瑶华，而嘴中喃喃究竟是说了些什么，自己却着实是记不清晰了。
闻之，子翼但笑，终无言而还。不出数日，那句什么「瑜雅量高致，非言辞所间。」便这样传入了自己耳中。却依旧难思为甚。
当孙权听闻那夜公瑾竟是如此翛然之后，还权当是他不胜酒力而致，似乎如此被酒劲挑出的狷狂，才应是他骨子里的本质？
孙权还记得，那几尽已是十数年前的旧事了。那时的自己不过还是个十岁出头的毛孩子，便开始跟随着阿兄与公瑾哥哥四处征战。有那么些日子，并无战事，大家也都落了个暂时的安宁。
他常披着稍稍嫌大的衣褂，踩着初春的嫩草芳芽，绕过那片灼眼的桃花林，绕出那重馥郁的花香，在青石洌泉旁，便会找到他那两个哥哥。石上散乱着两只镶有古朴纹路的杯儿，酒香溢了四野，公瑾哥哥半倚在阿兄肩旁，指间拈花，面色微显酡红地朝自己望来——「仲谋呐，今日可否有好生练剑？」
「哪敢不呢。」于是握上藏于身后的竹剑，稍有生疏地在半空中挽出剑花，堪比桃艳。
依稀听见阿兄与公瑾哥哥忍俊的笑音，便有些孩子气地回眸，委屈地瞪上两眼，收回竹剑先行离去了。
「仲谋总是这般……不许我们将他当小孩子来看待呢。」孙策笑着，似是不经意般揽过周瑜的肩头，再次举杯，为自己斟满。
江东的桃花，似乎也只有在那几日里，犹盛。
蒋干一事之后，孙权曾有去特地访过周瑜，为的却只是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不知公瑾……为何向来不好酒？」
他见周瑜轻轻撇了撇唇角，展出两丝若有似无的笑靥，修长的指尖抚上淡色的茶碗，却道「瑜非不好酒，而是……醉不得。」
醉不得？孙权诧异地动了动眉。
「莫非主公以为，那夜瑜当真是醉了么？」并未拘于君臣之礼，抬目望来，那笑意更浓了几分。
不待孙权回应，便轻轻呷上一口凉茶，又复道「瑜非不好酒，而是自十年前……便再也醉不得了。」
风过，良久无声。
近深秋，江边晨雾也愈渐浓厚了起来，连成苍茫一片。
周瑜并未带上那不知是谁人送来的狐裘，只随意披上几件单衫，连厚氅干脆也都省略了，便抱着自己的良琴来了。
并非是他不知照顾自己，只是……如此抚琴佳时，他当真不知，所剩还有多少了。
突然有些诧异地发现，自己竟随身携来了一壶玉酿。大概是带错了吧？他颇为无奈地轻叹。自十年前起，除却蒋干那次，自己便再也未有沾过半滴酒了。
其实，是自打少时起，便不曾爱过那股酒香气息的，有些刺鼻。
他仍记得，孙策曾邀自己骋怀痛饮，自己那时亦不好推却，几杯下肚，便不自在了起来。然孙策却戏谑地拍上自己的肩，笑言说什么你这般脸红的模样，比之往日的处变不惊，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没来由的，就将这话死死扣在了脑海之中，亦不知执念的究竟是什么，在往后的日子里，便也就随着他慢慢学会了饮酒。
他放下古琴，十指轻弹，便平白拨出了一股清越泠然，竟是似极了那日的烈酒，酒烈后的麻木得就好似只是凉茶而已了。
那日……他讨来了好多好多上好的美酒，原本是意欲与那人一同畅快豪饮，共醉逍遥的。可是那人为什么见了他的面就逃？任自己怎么追怎么捉都挽不下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不再与自己喝酒了？而最后，最后为何却又全被自己给饮尽了？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他只知自那次以后，自己便再也不把酒了。只因为，醉不了了，再也醉不了了。
又或是……自那日一醉后，便再也未有醒过？却又有谁知呢。
就算是醉了的话……周瑜举起那酒壶，任冰凉的液体灌进自己的口中，流下嫌窄的下颌，湿了胸前的衣。
纵是醉了，那人却也再不会谑笑着拍上自己的双肩，公瑾啊，如此这般的你还真是好看云云。又有什么意思？
指底弦瑟不觉间已是乱了，于是有些烦躁地停手，琴声微颤。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本是从不唱《诗》的，可是无法抑止，脱口竟成了这一句，连自己都觉啼笑皆非。
摇了摇首，周瑜从怀中缓缓摸出半块玉璧，却被忽然的翠色伤了眼。
忘我实多……只怕那人，是当真把自己给忘得个一干二净了吧？
两年前的赤壁烈焰，纵使何等辉煌，终也抵不过青史书上，文人笔间，那一行失色的墨迹。又更何况是，曾几何时那一瞥眼间的，触动？
就连永远系在那人心际的权利，都没有。
如何如何？却也不能怎样。
于是倦怠地扶上眉角，烟雨霏微间，他却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反倒是……
忘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