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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第九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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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百年,真长啊。
庄嬴认真听着,心里却在感慨,人活一世都难得百年,可对涂山氏而言,一百年只够他们多修出一条狐尾。
“我有八尾。”涂山显声音沉缓,他弯起嘴角,兀然笑笑,继续说道,“第九尾,修了三百年也没长出来。”
哦,八尾,和三百年。
庄嬴微微愣住,飞快再心算确认了一遍,不由得惊讶万分地转头看他:“你都有一千岁了?!”
涂山显点头,脸上多少有几分尴尬:“是啊,一千岁了。我是一只活了整整一千年,却连真正的九尾狐都算不上的……涂山白狐。”
庄嬴顿了顿,也不知她突然之间是想到了些什么,随之目光微动,她整个人变得极为安静下来了。
涂山显忽道:“小庄,不如我给你说说我们狐族的事罢?”
庄嬴没出声,算是同意了。
“九尾狐按灵力高低分为五族,最厉害的是天狐,次之是我们仙狐,再往后依次是魔狐、妖狐、灵狐。在过去很漫长的一段时岁里,我们各族之间相安无事,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后来天狐族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内斗,从那之后,新君登位,差不多每一位天狐帝君都想靠武力来统治整个狐族,但其他四族,包括我们涂山氏在内,各有各的追求和信仰,皆不愿臣服。”
庄嬴听在耳中,不由觉得,狐族很像这个纷繁的人世,谁都想做霸主。她笑了笑:“原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们,也会争权夺利。”
“有生灵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开始是为食物、为领地,等到饱暖安逸之后,就会滋生其他欲望。”
略停了停,涂山显继续说道:“涂山氏自由闲散惯了,我们一向也喜欢隐藏身份,住在离人很近的地方,与他们互通有无,只是青丘……青丘以势相压,族中长老怕祸及无辜,我们这才渐渐与凡人分开,遁入远山,算起来,也有千余年了。”
隐匿偏安于远山之中,而他却知道人间很多事,甚至认识悬翦剑。
幽暗中,庄嬴看不清涂山显的脸,但他尾音悠长,语气里似带着对远离人世的遗憾和叹惋,她便不觉多想了,或许涂山氏,是很喜欢人间的吧。
“我们依旧在反抗,各个狐族结成统一的联盟来抵御青丘,可青丘天狐力量强大,千年来,除去六次举全族之兵的大战外,时不时还是会产生激烈冲突,每一次双方都有折损,但终究还是我们伤亡更为惨重。慢慢地,其他狐族都倦了、怕了,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他们越走越远,也越来越沉默,这片大地之上,近乎要失去他们的踪迹了。”
庄嬴沉默良晌,道:“其实,涂山氏也是一样的吧?商灭夏,周伐商,一个又一个新的朝代出现了,你们却渐渐失去了踪影,成了传说中的存在。”
“传说么?但是你为何从一开始,就没质疑过我涂山氏的身份?”
“……啊?”
庄嬴眨了眨眼,涂山显的问题来得突然,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细细思虑后,她尽可能想用最简洁易懂的话来解释清楚:“哦,这是因为……宗室有各自的传承,祖先没有必要欺瞒自己的后代,所以古老文画里的东西,只要能传下来,我们都会相信。”
“在你们赵氏祖先留下的记载里,出现过我们涂山氏?”
庄嬴觉得他有些天真,忍不住瞥他:“大禹的妻子是涂山女,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从夏到商,再至现在,没有人会不听说,不同的是,庶民认为上古渺茫难辨真假,而我们宗室后代不仅众口相传,更有铭文帛书佐证,自然能接受涂山氏存在的事实。”
“原来是这样。”
“然后呢?”
“什么?”
“狐族的事。”
涂山显有好一阵没有开口,只是能听见他轻缓的呼吸声。
“三百年前,青丘女帝继位。”
暗影里衣衫微响,他好像是靠在了石壁上。
“那一位女帝,自少年时便嚣张跋扈,闹得四海不宁,在继任帝位的第二年,她就仗着青丘势盛,进犯各个狐族,我涂山氏首当其冲,遭到强兵突袭,族中长老……族中长老为后辈子孙顾虑,不惜以耗尽大半生的修为为代价,联手重创了青丘女帝,青丘始才撤兵。
“大战之后,长老们闭关休养,青丘那边也不再有动静,终于又有了一场宁静,就像上一个百年。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宁静能维持多久,尤其涂山氏的上一辈已经老去,力量在不断衰弱,他们无力再庇护后辈。
“三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后,我的师兄行云继承了他父亲的大长老之位,开始着手主理族中大小事务。行云坐上高位,才真正发现涂山氏到了怎样危急的关头,青丘倘若再战,不需女帝出马,一千精兵足以踏平我全族。”
庄嬴因骤然的心惊,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行云告诉过我很多次了……要变强,要变强……只有变得强大了,才不会被欺负,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从懂事起就知道!”
提及轻易就会被灭族,涂山显的情绪变得失控了,他加速的语气里透露出浓烈的焦躁不安:“阿爹和师父都说,越强大的仙狐,每次所历劫也会越重,我没怕过,我用心努力地修炼,每一尾长成前都必经雷火大劫,甚至第四尾长出来的代价是被天雷劈中,烧焦一身皮毛,将养了近二十年,我没有退却过,更不曾说过一个苦字!我不敢掉以轻心,更加努力刻苦地修炼,可我熬过了七重雷火,第八重雷火迟迟未至,整整三百年,第九尾就像不会再长出来一样……我灰心挫败,族中老小也对我感到失望,万般无奈之下,长老们只好让我到人间来历练。”
“你——”
庄嬴听罢,内心戚戚焉,原是要安慰他的,但一想到涂山显对她的戏弄,那些话就不大舍得说出口了。她默默想了想,再开口时,言语里略带上了一星半点的刻薄:“你们涂山是没有人,不,是没有狐了吗?怎么好像复兴全族的大业,要你一力承担似的?”
涂山显愣怔,好一会儿后,他反问她道:“你不也一样?难道你没有兄弟?为何上楚国刺探这等危险的事情,要叫你一个女儿家来做?”
他这一问,不偏不倚,恰好击中她的软肋。
庄嬴望着涂山显的所在,悄悄捏紧拳头,她飞快别过脸去,冷哼道:“我跟你不一样。我的父亲是赵国君上,作为赵君的女儿,我有我的责任和使命,何况这世上并没有人规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就做不得。”
雷声渐悄。
涂山显靠在石壁上,凝望夜色中模糊不清的一段柔丽侧影,轻轻笑出了声:“有,男人能做女人做不得的事,当然有。譬如,你做得再好,你父亲也不会把他的君位传给你。”
庄嬴在幽暗的天光中悚骇惊动,她当即厉声斥责:“你胡说八道什么!君上之位怎么能传给我?那是属于我弟弟雍的!”
“提到赵国君位,你想都未多想,立刻就将它和你的弟弟联系在一起。人间的君位更替,父传子、子传孙,亘古不变——你看,这不正是男人能做而女人做不得的事么?”
“你这是强辩!”
“我有哪里说得不对?”
“……”
雷响俱歇,只有雨声。
——应该不会再有打雷闪电了吧?
庄嬴下意识扭脸望望洞口:“睡你的觉吧!”
“涂山显,我告诉你,明早雨停赶路。”
她不欲与他逞口舌之利,遂忿然摸了剑起身:“你倘若再敢耍花招,我就宰了你!”
电闪雷鸣过去了,他受了惊吓半宿未睡,又说了许久的话,此刻精神稍稍一放松,倦意就尽数涌了上来。他打起了呵欠,嘴上却仍旧不肯消停:“女人太凶不好,会嫁不出去的。”
庄嬴伸手摸着石壁,在整片的漆黑中探路回到之前的卧处,乍然听得他在身后这样说,不禁一阵脸红,羞恼嗔怒道:“要你管!”
涂山显抬抬眼,仿佛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
幽暗石洞中悉索细响,剑被搁在地上,声音轻而脆利。
眼瞳中如落星光,他孤自弯唇笑了笑,枕着手臂,闭目躺下:“我希望你的夫君,是个温和好脾气的人。”
她的夫君?
庄嬴心间一定,才闭上的双眼不自觉复又张开,她看见无边的黑暗,而心湖上却似煦暖春风吹拂,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柔柔的涟漪。
“他是,他当然是。”
万籁俱寂唯听雨落沙沙。
涂山显困极了,呢喃之语犹如来自梦中,他有点分辨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