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菩提，一念往生》淮江七律

21、瑶光

　　如果不是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绣花鞋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少绾还有机会像奉行期待的那样，以风华绝代的姿态，居高临下的对昔日情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她别扭的跑下十几层台阶，这鞋却像是缩水了，方才侍女轻轻一提便上去的物什，她却三番五次穿不上。
　　不抬眼不打紧，这一抬眼吧，好巧不巧，正对上一美人那居高临下的眼神。
　　瑶光。
　　少绾一向不太好的脑子，到时记得死前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是东华闭关之前，请她到太晨宫吃酒的时候，瑶光提着食盒，急匆匆和她擦肩而过。
　　她在墨渊案头见过这个食盒。
　　头一次，少绾回头，转身，分外认真的瞧了一会儿她兴冲冲的背影，鞋跟与玉石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仪态却依旧完美，端的是一副上神姿态。
　　她有点迟钝的感官，终于翻涌上一点，活人该有的艳羡与嫉妒。
　　一千二百岁时，她收到了第一份生辰贺礼，是庆姜从魔界的兵器库里挑拣出的一把长剑。从此之后，佩剑越发锋利，眼泪也统统吞到腹中，可薄茧就再没离开过她的手指。她活得也像一把长剑，吹毛断发，流光耀目，舞起来虎虎生风，却也是风霜满刃，僵冷单调，跟柔软没有半毛钱关系。
　　因此，对于当时那个执拗又骄傲的自己，和瑶光面对面，心平气和的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场景。
　　似乎是偏要应和此情此景，就在她把翡翠芙蓉汤盛到碗里，递到瑶光面前时，瑶光动了动嘴唇，打破了沉默。
　　“少绾，我其实一直很嫉妒你。”
　　她手一抖，一碗汤差点都喂了瑶光那件明黄裙子。
　　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后，少绾慢慢缩回身子，喝了一口汤，撑着下巴看她：“你尝尝这个汤，当年咱们偷溜进夫子的私厨，喝的那碗汤，和这个味道神似，我特意吩咐奉行，他……”
　　“少绾，我……”
　　少绾比了一个停的手势，继续说道：“后来大家都挨了竹板子，我这个幕后主使，自然是罪大恶极，整个手掌都肿了，可回去后，庆姜说趁热打铁，直接把我和浑沌关在一起，被人架出去后，再榻上躺了半个月才敢动弹。”
　　“所以，如果你是专程来谈如何嫉妒我这种事情，那我怕是要送客了。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嫉妒我什么，是嫉妒我从小没爹没娘，还是嫉妒我被心上人捅了个窟窿？”
　　嫉妒这个词每出现一次，瑶光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对了，你知不知道，伤口浸泡在水中是什么感觉，那种初春破冰的时候带着冰碴的水，啊，你不会知道的，因为被推下谷水又被诬陷的一身淤泥的人，不是你。死了将近二十万年，莫名其妙的被捞起来收拾烂摊子的人，不是你。”
　　少绾也没想到自己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声调总算维持了平稳，倒不至于传到外边去叫奉行听见，又说是失了魔族颜面。
　　少绾自认无论瑶光说什么，她都不会感到惊讶，可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少绾，对不起。”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瑶光脸上出现这种神态，并不是往常那种受了委屈后，楚楚可怜的模样，也不是自视清高的虚伪。
　　那双眼显露出来，她从未见过的，能把年月含进去的平静与疲惫。
　　“少绾，对不起。”第二遍了。
　　在她即将要重复第三遍时，少绾笑了：“瑶光上神，这话本座可受不起。多少句对不起，我怕是也无法释怀，我不能勉强说句没关系，反倒不诚实是不是？”
　　布菜碰杯，直到结束用膳，两个人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停筷之后，喝了口茶水，瑶光才轻轻叹了口气：“也是，即便我把对不起说出口，还是一样讨厌你。我嫉妒你，因为墨渊他一直念着你，若是能被他那样念着，我倒愿意与你一换，被伤个七八回，也没什么。你若是未曾醒来，该有多好。”
　　少绾曲起指关节，轻敲桌面，淡淡道：“是么？那你大可现在奔赴昆仑墟，他正巧赋闲，又何苦来这穷乡僻壤，瞧见我反倒给自己找罪受？”
　　瑶光抬头，眼眶忽然红了：“你莫非未曾察觉他有苦衷吗？”
　　少绾越发觉得头疼，瑶光的话每句都听着别扭，总要思考上几个弹指才能明白她的意思。
　　“苦衷？这位上神，你真是深谙换位思考之道。是，他有苦衷，可魔界千万子民们，也有千千万万的苦衷，若是时时考虑天族战神的苦衷，魔族迟早要烂在我手里。”
　　瑶光发出一声突兀的笑：“确实，庆姜他老人家把你教养的甚好，确实是一位把魔族责任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魔尊。”
　　“继续说。”少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向瑶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当年一战，天族将士们听到少绾这个名字都会打哆嗦，人人都说你剑下有八千天兵，担得上嗜血狂魔这个名头，最后死在战神手中，真是大快人心。可十九万年过去了，再多冤魂也不足以支撑这种恐惧了，毕竟魔族势微，不比往昔。”瑶光顿了顿，：“他自与你一战后，便闭关修行，九万年前，又在东皇钟下神魂俱灭，若不是他那小徒弟白浅舍命相救，你怕是再见不到他。”
　　少绾道：“沙场之上，生死之事本就无丝毫定数，谁活下来了，不管怎么活，都是赢家。”
　　听了这话，瑶光的声调忽然提升，有些尖锐磨人：“是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就这样心安理得的醒过来？”
　　“我如今不知道，往后自会知道，你对我说这些话，难不成你知道？”
　　世事无常这个词用在神仙身上倒再合适不过，少绾着实知道，对神仙而言，能了悟明白的事情太少。折颜东华这些老古董，常年隐居不出，面上看着是看破尘世，无欲无求，凡事讲求个缘分；内里却是明白这世事无常，该是你的总归是，握不住的需得及早放手。
　　因此，诚然，她是想知道其中因果的，但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瑶光双颊有些泛红，眼中忿忿，此时却咬紧嘴唇，像是被严刑逼供的俘虏，打定主意不吐出一个字。
　　沉默半晌，少绾也不抱什么希望再问下去，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有些乏了，你若是没什么事，纯粹为叙旧而来，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我没心思同你长谈风月之事。你若是来明里暗里寒碜我的，那更没什么好说的了。若不是看在天族撑腰的份上，瑶光，你晓得我这睚呲必报的性格。”
　　没等她开口，少绾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传音给奉行叫他送客。
　　“上神，恕本座今日不便远送。”她起身走到门口，正抬脚要跨过门槛，听得身后一声唤。
　　“少绾。”
　　少绾停住，转过身去，只扶着门扉看她。
　　“我……前几日天族长生殿有些异动，我当时正巧在殿外，瞧见那长生线的掌君面色铁青，疾步往天君那边去了。”
　　瑶光的声音越来越低。
　　“可后来天君并未提及此事，事关长生殿，任何小事本应当分外谨慎，况且我看那异动，属东南方，并不寻常，便只可能是被天君压下去了。”
　　瑶光抬头，面色平静的与她对视：“你想想我之前的话，少绾，你在魔族的‘丰功伟绩’都随时间湮灭了，甚至奉行他们都不抱希望，为何墨渊他还一直执着于你？”
　　“十九万年了，他似乎一直确定你会醒来。”
　　回到寝殿，少绾一个翻身上了门前那棵树，找了跟舒适的枝桠躺下，松了松领口，三下两下踢掉了鞋子，随手摘了个果子，放到嘴边，恶狠狠的咬了一大口。
　　日晕天将雨，月晕午时风。
　　此刻就起了些风，吹的树叶发出些微响声，日头藏在云后边，像蜡烛燃尽时那一点灰败的光。
　　她伸手碰了碰头顶的叶子，喃喃道：“东南方，东南方值得一提的地方，就只单单有一个昆仑虚啊。”
　　长生殿是天族的禁殿，掌君数万年来也就是那一人，大殿正中，放有一块长生石，上面的裂缝便是诸位神仙的长生线，若那裂缝中发出的光变暗，便是那位神仙劫数将近了，若是出现外人可察的凶兆异动，那就说不准了，大抵和某个高位者的羽化脱不了干系了。
　　长生石虽然精准，可确有延迟，而这延迟得有三个月还长，但明明二十日前，她还在昆仑虚同墨渊真真切切的道了别。他怎么可能和几日前长生殿的异动扯上关系呢？
　　“他一直确定你会醒来。”
　　少绾想冷静思考一下从醒来到现在的种种，可脑子里却来回都是这句话。她眯着眼向东南方看去，昆仑虚青云缭绕，祥瑞之气一如往昔。但此番看去，不知是否心境变化影响，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法术捏造出的假象。
　　若说不担心，那是死鸭子嘴硬，可即便现在奔回昆仑虚，也无甚用处，一来她破不了结界，二来若是真有什么隐情，墨渊那演技极好的面皮，也只是翻来覆去的谎言。
　　想到此处，树上正掉下来一个沉甸甸的果子，妥妥的砸在她脸上。
　　少绾按着发痛的脸颊，忽地灵台清明，心生一计。
　　半晌，带着怨念幽幽叹了口气：“这是逼着我往回走啊。”

作者有话说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