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传》散漫无度

14、番外 高竟千的秘密（中）

　　那时候，父亲的一巴掌突然打醒了我。
　　是，我必须学会吃亲人的骨肉，因为我要不吃，周围眼睛冒着绿光，瘦骨嶙峋、皮包骨头的穷人们也会吃。那样，母亲、弟妹的死就毫无意义，并且我同样也会变成他们嘴里的食物。
　　我爬回父亲身边，看着瘦黑干枯，已经眼泪流干的父亲，趴在地下郑重的磕了一个响头——谢谢你父亲，是你教会了我如何活着，我一定好好的活着。
　　那天，我和着自己苦涩的泪水，咽下了妹妹的肉。
　　原来——人要是饿到了极致，连吃到嘴里的人肉都是香的。
　　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弃到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包括良心、知觉、味觉——全身的一切一切。
　　嚼着亲人的肉，我竟然笑了——原来人肉就是这个味道啊。
　　眼泪却滚滚的落了下来。
　　靠着弟弟妹妹的血肉，父亲和我支持到了京城。
　　没有人可以投靠，又身无长物，父子两个只的沿街乞讨。
　　可我是个要脸面的书生啊。
　　乞讨？——那么卑贱下作的活计。
　　我磨不开脸。
　　父亲只是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儿，自己捧着个缺口的破碗趴在人来人往的街沿儿。
　　我能听懂父亲叹息中的无奈、凄苦、心酸……和纵容。
　　我躲得远远的，看着父亲衣衫褴褛的跪趴在地上，枯瘦的已经看不出有肉的脸上，挂着卑微和小心，好像一条狗一样向路过的人们摇尾乞怜。
　　心里的羞耻一个劲的往上翻，恨不能冲上前去一脚踢翻那刺眼的破碗，拉起父亲跑的远远的；心里放了把火，这火烧的我红了眼，恨这世间为何这么不公？
　　可我的双脚和被钉子死死的楔在地上一样，不能动，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现在连弟妹的肉都没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阴暗见不得光的角落，祈求有人会可怜一下父亲。
　　但逃难的乞丐太多，人们躲之唯恐不及。
　　没有一个人会停下匆匆的脚步，会睨上一眼脚下微小、贱如尘土的父亲。
　　最后父亲乞讨一天才讨来半块不知道被踩了几脚、滚了几滚、已经馊烂了的馍馍。
　　父亲把这个宝贝给了我。
　　我就像世界上最卑劣的小偷一样，窃走了父亲唯一的食物。
　　嘴里拼命吞咽着父亲用一天光景讨来的馍馍，看着眼巴巴盯着我，不断干咽唾沫，却嘴里一直在喊不饿不饿的父亲。
　　一个人讨来的东西终究不够两个人吃的，尤其我还正长身体，每天看着父亲浑浊无望的眼神，我想要活着的欲望却更加炽热。
　　两天下来，父亲终于被饥饿夺去了全身的力气，连爬的劲儿都没有，只有张着嘴拼命的喘着，在破庙里呆着。
　　被逼无奈，如果我再不乞讨，等着的就是死。
　　可我不想死，想要活着。
　　于是我便独自四处乞讨，可是不管讨到哪里，人们看我的目光只有轻蔑、厌恶和麻木。迎接我的只有扫帚疙瘩、扁担和狗咬。
　　可是我发现原来乞讨也是有等级的。没靠山的乞丐连狗都不理，就算要来了食物，也被别的乞丐一抢而空。
　　从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一向只会讲理的斯文书生，会豁出命去跟人干架。
　　为了护食，我学会了粗鲁的骂人、玩命的打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悲哀。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好好的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看着挣扎在死亡线上苟延残喘的父亲，我想起来了一件事儿，原来听说过村里穷人家的孩子实在养不起了，就被送到宫里当太监的，家里还能得五两银子。
　　太监，靠近世上最最金贵的大人物，却是千人踩万人踏的肮脏腌臜物儿，世上最卑贱的奴才。
　　连贱如泥土的乞丐都瞧不起太监，认为是有上边没下边，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后代，宁愿饿死，也不能辱没了祖宗。
　　我心里冷笑，祖宗？祖宗管他娘个屁！要是祖宗在天有灵，能让后人沦落到这份上么？能眼睁睁看着后人骨肉相食么？要是再找不到东西吃，父亲和我早晚的饿死，张家就成了绝户，哪还管他祖坟上的三缕青烟？尸体不知道会被抛到哪个乱坟岗上，烂成了泥，化成了灰，还祖宗个屁！
　　没吃的穿的，都成了有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叫花子，还想着娶老婆生儿子？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于是，我进了宫，净了身，成了人人不耻的腌臜物儿。
　　碰上净事房的一个老太监，为人挺和善的，等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怜我，放了我的假又多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出宫安排事儿。
　　我千恩万谢的捧着用我自残身体换来的十两银子，如献至宝的小心翼翼的捧到父亲面前。
　　父亲却一个嘴巴把我扇到地下，从来没想到过一向疼我爱我，又只剩一口气的父亲的手劲儿那么大。那劲儿大的我永远都忘不了，就像是要把我撕碎了，绞成肉末，化成飞灰。
　　看着父亲透着死灰的脸色，恶狠狠的指着我，眼神里透出的怨毒、心酸让我的心好似刀绞。
　　父亲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全：“辱没……祖宗……的畜生！”
　　又是祖宗！
　　我疯狂的想笑，张开嘴，却笑不出声，眼泪滚落了下来。
　　爹，难道到这份田地上了，你还指望我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么？读书人骨气能当饭吃么？男人的□□就当真的那么重要么？
　　让我没料到的是，‘辱没祖宗的畜生’竟然是爹最后的遗言，他说完这句话就瞪着突出眼眶的眼睛咽气了，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我呆了，看看爹死时的不甘、愤懑、伤心、绝望，又看看滚落在一边的十两重的银锭。
　　爹，辱没祖宗的畜生就是您最后给我下的一辈子定论么？活着不是您最初教我的么？既然这是活着的唯一途径，我就没错！
　　只要能活着，我就还能衣锦还乡，就能在您所谓的祖宗坟上上三柱香！我要让祖宗看看，我张孝清活着好好的风风光光的去给他们上香！
　　把银锭子捡起来，仔细擦擦，好好的揣在怀里，这是我今后往上爬的资本，我不能掉了。
　　我抚合上爹依旧张的双眼，找了一领破席子卷了爹的尸身，深深的埋到了城郊的乱葬岗，立了块没字的板子。
　　爹，您不希望墓碑上有我这不肖子的名字吧？
　　您等着，等我定能够给你争气，等我衣锦还乡的那天，我定会把您一块带回去！
　　我深深的磕了个头，站起身，头都没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