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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五年平金(9) ...

  •   绍兴七年五月初十酉时,庐州城中因为备战的缘故已经净街,但反常的是街上的人流并未因此而稍有减少,许多老人、小孩、妇女们从各条小巷子涌出,逐渐汇聚到通往庐州南水门的主干道上。因为人流太过集中,这些人又往往背着硕大的竹木编制的箱笼,不知不觉中把本来可以容纳四马并行的干道堵得水泄不通。人们至此只能放慢脚步,一步步挨着随着前面的脚步缓缓挪动。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非常容易发生碰撞,人群中不时发出几声国骂或者是轻声地啜泣,间或有笑声传来,那是小孩子不知道深浅,在逃难的路上结识了新的玩伴,不分场合地笑闹嬉戏起来。

      守在城门口的士兵荷枪负戟,仔细盘查这些携家带口出逃的难民,生怕有细作趁机混出去给金、伪通风报信。关复古和胡闳休站在城楼上,眼看着人越聚越多。难民手中提着的灯笼在夏夜中发出幽暗的光,聚拢如一条蜿蜒曲折的巨龙形状。如果说两人站立的南水门是龙头,那龙尾已经拖到了北城,龙的四肢则伸展向庐州城的四面八方。两人相互对视片刻,发出了一声苦笑。

      “老兄,你以前可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吗?”关复古拍着胡闳休的肩膀询问。
      “见过。”胡闳休的回答异常简短,倒让关复古吃了一惊。
      “逃难的场面咱的确是见得多了。建炎年间,是兵也逃民也逃,金人打过来都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关复古自嘲道,“老兄,可你看看,现在都是绍兴年了,金伪的影子还没见到呢,这些百姓就开始逃难了。今天还不过是头一波,明天、后天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俺怎么想怎么觉得,是越活越回去了。”

      胡闳休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关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些百姓是怕呀。你看这些人身上背的家当,看出点门道没有?”
      关复古微微摇头。
      “那些男人身上不都背着一个大竹篓子吗?这可不是庐州城出的特产。”
      关复古恍然大悟地拍一下大腿:“我明白了,老兄这意思是,这些人早就打算着随时逃回江南,所以事先预备好了逃难的家什吗?”
      胡闳休苦笑一声,“关兄终于开窍了。去年庐州城被……卖了,庐州太守仇公急得连殉国的冰片都准备好了。虽然后来侥幸无事,但朝廷命官尚且到了一死报国的地步,普通百姓心中会怎么想?以后金人再来了要是没这么幸运,到时候怎么办?难道为大宋官家殉葬吗?你听这些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哪个人愿意背井离乡呀。”

      胡闳休说地沉痛异常,但还是隐去了刘光世的名字。当初,正是刘光世主动放弃庐州撤回了江南,还强令庐州太守仇悆同进退。仇悆不肯南撤,做了殉国的打算,逼的朝廷只好命岳飞出军救援。关复古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假做不知情。

      胡闳休继续道:“你再从城墙上看下去,看看地里长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想当年,太上皇帝在的时候,两淮可是鱼米之乡。每年往京城送粮的船只在淮水上络绎往来、四季不绝。庐州城北的丘陵地种的是杂粮,庐州城南面的人则更喜欢种稻米。那时候真可谓渔樵耕读,安居乐业。可现在,现在哪还有人种地!野草都长得半人高了。官家发了那么多垦荒的诏书,又是借贷耕牛又是提供种子,不仅不收租子还倒给种田的人垦荒钱,为什么还是这副凄凉的景象呢?”胡闳休说到动情处,眼中闪动着泪花。

      “我答不出,也不敢答。”关复古靠在雉堞上,遥望漫天星斗,避开了胡闳休灼灼的目光。将门出身的关复古自幼受到的教育只是如何才能保持家族的荣耀,其他目标一概在这之后。但他历经靖康之变后,思想感情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国家、百姓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字眼,化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人。这些或死在他面前,或因他而死的人,成为了午夜梦回之际,关复古良心上沉重的负担。特别是他今天亲眼目睹的惨状,每一个军人,甚至每一个稍有血性的男儿都难免不将之视为奇耻大辱。生不能保家卫国,死且贻万世之羞。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胡闳休格外有力地吟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他平素语声低沉但此时夜漏更深,声音变得分外地嘹亮,远远传送出去。城下逃难的百姓中有听过岳家军军歌的,也随着应和了起来。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这首寄托了收复国土的雄心壮志的军歌变成了全体难民的大合唱。不管是孩子还是老人,都为歌曲中饱含的激情所鼓舞,暂时忘却了眼前的苦难。

      关复古的目中也渐渐含了泪水。“老兄,等宣抚回来,我要跟他说,这次一定准俺上战场,也叫那帮金狗知道知道俺的厉害!”

      关复古口中的吕祉此时正带着岳云参加张俊的私宴。
      张俊一军现部分驻盱眙,部分驻建康。但张俊惯于享乐,宣抚司自然只能设在建康这样的形胜之地。他还嫌官衙简陋,不肯屈就于宣抚司自带的官员宅邸。也是,张宣抚家中歌姬上百,区区一个院落怎么放得下?张俊就又抢占了建康巨富的一处别墅,扩建后作为自己的私邸。此事甚至惊动了皇帝,官家在召对之时劝他退让一步,不要招惹言官是非。张俊表面上应承得好听,但哪舍得归还耗费心血装修的府邸,最终也不过是给钱意思了事。

      此刻这座由花腿军承建的豪华私邸中正张灯结彩,宴乐飘扬。

      “宣相过得真是神仙日子。”坐在吕祉下手的一个英俊男子接过侍女献上的羊羔酒,微啜了一口,便放下汝窑天青釉水波樽,奉承道。此人正是新近拨付吕祉的刘锜。他时年三十六岁,任左护军统制官,官阶是团练使。刘锜生的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声音也非常洪亮而富有磁性,更难得的是因为博学其谈吐也极其文雅,端得是姿容隽秀的美男子。

      张俊家中的不少侍女都先偷看一眼刘锜,再快速地瞥一眼上位的吕祉,把两个男子的美貌在心里暗自比较一番后,再用薄纱袖口半遮住脸吃吃地轻笑上几声。

      “哪里哪里。”张俊也停下杯筷笑道:“刘节使(刘光世)退休之后过得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听说,刘节使闲来或者歌舞丝竹或者登临胜景,白天左右山呼陪伴,晚上小娇娘……咳咳,干些不能说的勾当。哪像我辈一天到晚操劳国事,连睡觉做梦都在琢磨该怎么练兵,没有片刻闲暇!我是着实地羡慕平叔呀!”

      吕祉来此本是为了协调刘锜一军渡江之事。左护军原有船数百只,自从移屯庐州后,张俊一军接管了自太平州至建康的江防,船也大多留给了张俊。可就在昨天上午,吕祉却接到了江东宣抚司的咨目(同级政府公文),言道船只失修前途乏粮,恐怕会拖延刘锜一军过江的时日,如此刘锜一军很可能无法及时赶到战场。吕祉想到张俊为人,自己不亲去恐怕不能解决问题,索性不再公文往来,立即率岳云等人日夜兼程,奔驰四百余里赶赴建康。诸人渡江之后已是掌灯时分,张俊自然不会在宣抚司办公,吕祉只好寻到了张俊私邸,不承想正赶上张俊宴请刘锜。张俊惊讶之余,好在财大气粗酒席又基本是现成的,就把两人一起请上了客位。

      吕祉对张俊酒席之上拖延推脱不谈公务十分不满,借题发挥道:“伯英兄,我看你是言不由衷,嘴上说羡慕刘平叔,心里必定是非常地不屑呀。”

      “哦,怎么讲?”张俊诧异地捻了一下短须。
      “伯英兄的俸禄是官家给的,兵是官家拨的,权力是官家赐的,吃穿用度都是靠着官家。伯英兄为国之重臣,抱负远大,定是早夜思报君王,区区安逸之乐又怎么能让老兄折堕了鸿鹄之志呢?所以我断言,老兄适才说的是戏言,是反话。”

      听了吕祉一番话里有话的言语,张俊颇为尴尬地先望望刘锜又看看最末敬陪的岳云,显然是观察两人的反应。两人却只是淡然饮酒,似是并未听出其中深意。张俊这才放下心,虽然不快还是举起酒杯祝道,“安老,你可真是我的知己。说得好!咱们干了这杯酒,预先为安老旗开得胜贺。”

      “干了。”几人一同应道。酒杯见底后,张俊捋着稀疏的灰白胡子,解释道:“安老,不瞒你说,宣抚司有三百多条船,虽然一半已经朽坏了,但只要我一声令下,剩下的船都能在水上跑起来,把刘团练的六千人顺顺利利渡到江北岸去……”

      张俊话未说完,吕祉已经奇怪问道:“宣相适才说六千人?敢是酒喝得多了,说错漏了。刘团练实有兵万人。”
      张俊故意瞪大眼睛,歪着头问吕祉道:“安老,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刘团练,刘团练,”张俊转向刘锜,“老夫真是糊涂了,你看看,这样的大事咱们竟然忘了跟吕相公提起了!”

      刘锜脸色微红,似有羞愧之意,但并不紧张。他不紧不慢地应道:“吕宣抚,建康现下确实只有前副护军六千人。”

      吕祉觉出刘锜的态度相当高傲。刘锜或许不自觉,但他世家子弟的出身还是让他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吕祉也用疏离的语气问道:“那么请问刘团练,另外的四千人又在何处?”

      “在路上。因为宣抚急着让下官赶赴庐州,下官自己也是心急如焚。是以为了节省时间,末将从平江到建康并未坐船走运河,而是从陆地急行军赶过来的。我军中原八字军不过六千人,另有四千人乃是殿前司新招募的士卒,这些新兵训练不精,所以,”刘锜理直气壮地点头示意,“他们掉队了。”

      吕祉先还以为是张俊推卸责任陷害刘锜,听了刘锜的解释不禁一愣。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刘锜历史上顺昌之战,四万人马跑掉队2万,咳咳,对此,人们有多种猜测……
    难民潮和淮南经济参了论文。宁为太平犬,末做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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