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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千古英雄手(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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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宣抚,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宴后,吕祉和刘光世独处一室,率先发问道。

      情势有些微妙,吕祉是背靠在交椅上,双腿舒展目光安然。反而是刘光世,正襟危坐,颇有些面对学正的太学生的意思,连通常随侍的小厮都被他赶出了密室。

      明白什么意思呢?刘光世垂头看着条案上的博山雨点釉茶盏,茶筅击打出的金山云雨图正在缓慢扩散,从茶盏的中心逐渐消融于漆黑的四壁。这图画似乎预示了刘光世的前途,以至于他看得神思怅然,连吕祉的问话都不曾回答。

      吕祉不得不再次重复道:“刘宣抚,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吕祉的话语不再是提问的语气,淡雅而坚定。

      刘光世自然明白自己前途堪忧,然而吕祉用的这个都字,颇值得玩味。自从吕祉来到庐州,谈笑间镇住靳赛,惩罚郦琼,逼迫自己彻查侵占的望火楼,区区两个时辰办了这许多事情,功劳不可谓不大。但显然此人的目的不止于此。

      刘光世为官以来,除了逃跑之外,这是为数不多的耗费脑力思考一件事情。他终于略欠了下身子;“还请吕尚书明示。”说出这句话,就代表他愿意示弱,愿意服从吕祉的安排。

      “相公的心腹事,下官都知道。”两人独处,吕祉开口不凡。

      刘光世此人勋伐子弟身世显贵,倒不愿做出深沉严肃的模样,刚才的默然已经是他的极限。他觉出吕祉所言也有缓和两人关系的意思,立即道:“吕尚书这话委实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别看我这偌大的淮西宣抚司,什么参谋官、参议官、机宜文字应有尽有,其实没有一个顶用的。说起我手下那些将领来,王德粗豪只知道整天里喊打喊杀,郦琼心思深沉也不是能够交心的可靠人。我这些日子来真是整天惶惶,就盼着朝廷的人为我分说明白。”

      刘光世说话间,目光闪动,显然是怕与吕祉对视。

      吕祉也清楚,刘宣抚适才所言真假参半。譬如宣抚司的编制,淮西的参议官乃是刘光世自行聘用的私人,朝廷迫不得已替其盖章背书罢了,可不是向对待岳飞一样派遣的升朝官。若说这样的人都不能被刘光世信任,那刘衙内这些年还当真白混了,不如卷铺盖回家卖红薯去。不过这虚虚实实的表态,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吕祉笑着举起博山杯,茶沫泼就的山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刘宣抚的意思诚恳,明白人跟前也不必我再说暗话。千言万语只一句,宣抚的处境是否只看宣抚是如何行事做人的。譬如我手中这杯茶,杯中气象氤氲之时,它是一杯茶。杯中只剩下茶汤之际,它依旧是一杯茶。”

      说着吕祉以袍袖掩杯,一饮而尽。茶汤涩而苦,滞感从味蕾逐渐蔓延到咽喉,一如吕祉此时的心情。他千不愿万不甘,还是给了刘光世以希望,只盼刘衙内有手腕有运气,妥善处理好伪齐细作潜入宋境纵火的案子,让自己能漂亮地出完这趟差事,也给刘光世一个喘息的机会。对淮西军这样的利益共同体,并军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

      刘光世再傻也听懂了,自己就是那杯茶,无论是成天价调候还是趴在地上装死,都翻不出朝廷的掌心。区别在于,朝廷需要他此时做何种表态。

      “吕尚书但有建言,光世知无不从。”重要的是态度,赶紧表明一颗红心向朝廷,至于是不是有“知无不从”这个成语刘光世可是不管了。

      “刘宣抚是堂堂宣抚使,于军事上譬如严防细作这类事情,自然胸有成竹,何须自家的建言?”吕祉把球扔了回去。他就是要逼着刘光世亲口说出来。

      考验的时候到了,刘光世目光灼灼:“其一,立即着郦琼严关防,绝不再出现无路引收受贿赂放人的情况。一应没有路引之人,俱关进衙门严加审讯,说不准还能审出个大头目来。其二,军储仓库附近,有违规修建的铺户,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我娘的亲舅舅的产业,尽数清退。胆敢不从的,一律严惩。打十下板子刹不住这帮刁民的歪风邪气,就打五十下,五十下还不成,打死了算。腾出来的地方,都依旧给我用做望火楼,什么水缸水碗水瓢的,某让那些赤佬一样不落都给预备上。其三,太平州中的巡队日分三班,重要地点来回巡视,丝毫不得懈怠。若再有违抗军令的,跟那帮刁民放一起打板子。”

      刘宣抚言之凿凿,成竹不知道有没有,至少是胸有成笋了。

      吕祉见刘光世拧眉头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也不知道刘衙内是恨那些刁民惹事被抓了现行,还是恨要亲手把钱生钱的产业断送了。反正他也没指望刘光世能跟岳飞一样布置得井井有条,至少这三点大面上都照顾到了。对于刘家军这样的部伍而言,觉得称得上忠君报国,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庶,中对得起良心了。

      吕祉微微一笑:“真能如此,则朝廷无忧了。朝中诸公还要请陛下为宣抚赐诏嘉奖。”

      刘光世听得喜上眉梢,既然吕祉能许诺赐诏嘉奖,一定是官位暂时无忧。

      吕祉忽然问道:“只是如此处置,不知道刘宣抚损失了几多钱财?”

      “一年满打满算得有几十万贯的流水。”刘光世脱口而出,再一转念,才觉出不对味。这不等于承认了是自己霸占的望火楼搞经营?吕祉这人简直就像军里养得捉野味的那条猎狗,那狗儿平日里从来不叫,叫起来一嘴下去必然带出一块血肉来,真是既狡诈又凶悍,大段的可恨。

      刘光世犹豫片刻想出个理由:“也是我自己估计的数目,那些铺户若是生意好,大概一年能赚到这许多钱。”他也不好跟吕祉做脸色,只能拿着茶筅出气,咣咣地敲打帅案。

      吕祉并不打算深究,只道:“听人说,刘宣抚向来以陶朱公自比,今日见来,诚不我欺。算账这等事情竟是信手拈来般的熟稔,较之运筹帷幄更胜一筹。但不知宣抚司库房中到底收敛得多少钱财?”

      刘光世本来是斜坐在椅子上,闻言就跟被烫了一般险些跳起来。“自家是堂堂的宣抚使,怎会知道这样的事情?账目之类,自家是从来不经手的,连看也没看过,只是郦琼在管。吕尚书若要知道详情,自家把郦琼叫来询问。”

      刘光世这言辞便利快捷得吕祉都要自叹不如。但这话未必是假话,恐怕是刘光世为撇清自己,早就定下的成规。虽然他宋少以贪污制裁武将,但毕竟亲管钱财是自找麻烦的举动。若有分赃不均的时候,让刘光世这个做顶头上司的亲自出手收拾残局,自招怨尤,这样的傻事刘光世还真不会做。而若是把账本全推给郦琼,刘光世的身份便自由了许多,可进可退,居中调停的时候也有了分量,大不了还可以把郦琼当做替罪羊扔出去。

      “刘宣抚总是知道大概数目的吧?四百万?五百万?还是六百万?”

      刘光世此时感觉相当不妙,似乎吕祉又给自己下了个套。但是前面既然表过态了,他也不能不迎套而上,抖落出家底。“四百五十万总是有的。”

      这数目与吕祉料想所差无几。他做出个异常温和亲切的表情,希望刘光世能以此感受到朝廷的春风:“三贯钱买一道路引,不知刘宣抚心中,三镇节度使宣抚淮西又价值几何?”

      吕祉忽然叫出了刘光世的官职差遣。

      军兴以来,朝廷卖官鬻爵那是常事,但吕祉的问话绝不是这个意思。难不成已经割的肉还不能让吕尚书满足,他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刘光世想到此处,震惊的茶筅也拿不准了,咣当一声失手掉落于地上。

      吕祉笑着起身,亲自捡起茶筅,递回到刘光世手中。

      “宣抚既然以陶朱公自比,应知昔年陶朱公与西施泛舟于湖上,三散家财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这个问题想来不难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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