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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千古英雄手(13) ...

  •   李忠对照自己在韩家军中的经验,略一思索,已经明了这必是值夜的士卒疲乏困倦,躲清闲去了。当时各屯驻大军的家眷,俱是随军安顿,兵营大多与家属营房紧邻。只刘光世一军因为移屯庐州,家眷尚来不及般取,与兵营分作了两地。这些驻守老营的士卒,早晚要轮戍前沿,都想着与家人多团聚一刻是一刻,老婆孩子热炕头固然是人之常情,但也因此军心格外地懈怠。然而这些士卒竟至于公然违抗巡营的将令,也是胆大包天。

      李忠啐了一口,骂道:“天杀的泼才,正经事情不去做,倒把酒楼茶肆放在心上。”

      吕祉拿筷子蘸了李忠泼在桌面上的酒水,飞快地画了副地形略图,神色凝重道:“你再看看。”

      “主人画得细致,没想到主人还有这等技艺,依小的看那些营造匠人可以照着这图盖房子了。”

      吕祉抬头扫了一眼李忠,也并不如何严厉,李忠却不敢再开玩笑。李忠刚才其实甚是惊讶,萌儿们嘴上拽几句孙吴兵法是常事,但能寥寥几笔就画出这样地道的形势图,非得是老于军事的幕僚才做得出来。吕祉适才随意露的这手,着实让他收起了所有的小觑之心。

      “主人见得是,”李忠思索片刻应道:“正如图上所见,一般的仓储重地,必要留出一片空地,以隔离闲杂人等。又须每百步远设立一巡队,三百步设一望火楼,布置水缸水桶等物。若是遇到大火,巡队人马便从望火楼处汲水灭火。倘若还是不能控制,则撤到外围,扒屋揭瓦防备火势蔓延。而今刘光世一军,全无此种措施,万一遇事,小的委实不敢想象。”李忠见吕祉脸色严肃,嗫嚅了片刻,还是补充道,“恐怕会死人的。”

      吕祉冷笑一声,“李六你言地轻了。”他此时已将桌上的画图尽数抹去,“不是会死人,是会死很多的人。”

      吕祉凝目注视着窗外,此时天色已然黑透,尚未打烊的店铺透出的昏黄灯光照进暗夜里,就像冰雪在日光照射下迅速地消融不见。吕祉的心有片刻恍惚,记起了自己在郧阳的某个夜晚,也是在如豆的烛光下,连着写下了三个吾心固穷矣。

      半晌,吕祉终于重新开口:“至于这望火楼,其实也是有的。前年,刘宣抚光世连上了三道扎子,都是请求修建望火楼的。奏折里面言语说的也甚是好听。”吕祉想起刘光世扎子里面的言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臣是个粗人,但被陛下擢拔到这个地步,不免日夜以思报效,琢磨各种未能尽善尽美的地方该如何改进。譬如太平州,臣检视的时候就发现,偌大的城市居然没有按照成规设置一座望火楼,简直是天大的失职。还请陛下怜恤您的子民,拨发一百万贯钱钞,好增建二十座望火楼。百姓们都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的。”

      李忠诧异道:“这样说来,难道是朝廷没有拨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朝廷的人了,不能动不动为屯驻大军说话,赶忙又补充道:“朝廷艰难,这样的开销原该宣抚司自行出的。”

      “错。”吕祉声音冷淡,惜字如金的一个错字,充分体现了此时他恼怒非常的心境。

      灯光下,李忠这样黑脸大汉的脸色竟然也有几分发白了。他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道:“难道……”

      吕祉见李忠露出吃惊的神色,微微点头,那原本锋锐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满是自嘲。“其中一座望火楼,便被建成了这靳家茶肆。刘宣抚把朝廷的钱端地用得好。”

      李忠嘴角牵动两下,强忍住笑,“依小的看,若是失了火,大可以端着泔水桶上去扑灭。”他这是作为原韩家军一员对刘家军发自内心的嘲笑,可没多想自己主官现在的心情。

      吕祉脑海中自动放映出泔水与火苗齐舞的情景,吃剩下的鸡头、棒骨、鱼脑袋,再被火苗烤上这一遭,当时觉得胃部一阵抽痛。世上混蛋多有,混蛋到刘光世这份上的实在少见。然而无论如何恶心这位大将军的为人处世,他还得耐下心思与这世家子打交道。真是为官不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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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祉天明从采石渡江,三日后抵达庐州。这回刘光世不敢怠慢,率全体幕僚在南门恭迎。这些日子以来,刘光世的心理压力也是极大。他虽说在军事上措置乖方,在朝廷人事上倒精明得紧,安排下的人早把朝堂上的各种议论详细报送回来。

      刘光世知道张浚是一定要罢免他为后快,所以将门路托到了赵鼎门下。赵鼎这人,不论谋略如何,操守还是有的,婉拒了刘宣抚好大的一笔金银。这下,刘光世真急了,已经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就连营妓的弹唱也听得无滋无味。枕上承欢的几名侍妾尤其倒了大霉,动辄大骂。骂人还算好的,有那不开眼的稍微忤逆了刘光世,便是一顿劈头盖脸地鞭打。

      是以,吕祉见到刘光世的时候,很吃了一惊。刘光世更不比上次见面之时,惊惶的神态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不过看这迎迓的排场,不只是属官,王德郦琼乔仲福等重要将领一个不落地肃立等待。吕祉就猜出,刘宣抚其实还是存了侥幸的心思,冀图能够通过审查,继续做淮西一军的首领。否则,刘宣抚大可干脆缩在宣抚司衙门里面都不露了。

      这心理倒是很可以利用。

      吕祉一边笑着做出和蔼的模样,一边招呼道:“有劳宣抚大驾出迎,某愧不敢当。”紫袍飘动,便是一揖。

      这时李忠也已经恢复了都督府承局的装扮,铁塔样的人跟着叉手施礼。他心中其实甚是奇怪,明明路上已经气昏了头的吕相公,怎么突然对刘宣抚如此客气了?

      不只李忠,吕祉这架势连刘光世也唬了一跳,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刘光世也一揖:“吕尚书远道劳顿,原该接风洗尘的。”

      一行人客气了片刻,刘光世陪着吕祉进入宣抚司衙门。这处衙门是刘光世挤走了庐州知州,暂时据为己有的,规模并不宏大,至少与他两镇节度使的官位并不匹配。但他到庐州多时,倒也不曾扩建,原因就是想着自己一军不会在庐州久驻,终究还是得回到江南温柔乡中的。

      这次,吕祉刚走到衙门口的大街上,就看见刘家军的人在拆附近的民房,尘土飞扬的,发出的声响颇大,显然是正在动手扩建宣抚司。这说明,至少刘宣抚已经认清了形势,晓得自己这回不能再随便做长脚将军了。

      吕祉很为难,真不知道是应该为此夸奖刘宣抚勇敢呢?还是责罚他扰民。

      刘光世见吕祉有些愣神,赶紧讨好地吩咐道:“快叫这帮不长脑子的停了工,做什么不好,偏挑朝廷大员来的日子拆房揭瓦,伤到人哪个担得起责任?”

      李忠在旁边起哄:“正是哩,砸到人你们这些贼厮鸟担不起责任,失了火就更担不起责任。”

      旁边的靳赛听后便有些动怒。这些施工的正是他的手下,他们若是贼厮鸟,自己不就成了贼厮鸟的头子吗?再说,好端端地又怎么会失火?黑厮指桑骂槐。他气鼓鼓哼了一声,看看主将没有任何不满地表示,只能不情不愿地咽下这口气。

      刘光世预先解释道:“庐州府衙狭小,何况国难时节,官家说要戒了一应奢靡的旧习惯。这次接风酒一切……哦,从简,还请吕尚书多多包涵。”

      刘光世难得拽一回文,这些绕口的词令说的他老大不自在,中间还差点忘词。不过,去年一个月的交道,他也多少了解了吕祉的性子,这回确实不敢如往日饮宴那样歌姬环绕,珍馐满列。

      但吕祉依旧见到了平日里官家都少吃的各种佳肴。他记得后世流传过一份清河郡王张俊宴请的菜单,现在上的或许不比那菜单多样,然而精致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省略了看碟与蜜饯之类后,菜肴果品倒突出了一个鲜字,金黄的蜜桔,熟透了的香橙,水亮鲜嫩的被歌女的小白手托着,捧到吕祉跟前。一套程序走下来,既体面又好看,远非鄂州宣抚司的节俭劲可以比的。

      刘光世本指望着能讨吕祉欢心,却发现吕祉的脸色跟天上的乌云一般,越来越沉了。他想起吕祉不近女色的传言,有些惶恐,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该找些做场的“相公”行酒。

      刘光世小心陪着,然而正吃到酒酣耳热之际,吕祉忽然停下筷子,再怎么劝也不动了。

      “吕尚书,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吗?”刘光世殷切问道。

      吕祉一笑,“不知这顿宴席要破费刘宣抚多少钱钞?”

      “不多不多,”郦琼是操办这宴席的,一一指点道:“水产之类原不值钱,只羊肉腾贵,买一斤就要一贯,收拾烧热了总得卖个两贯。酒水之类怕吕相公喝不惯村酿,特意从行在运来,也略贵了些。”

      吕祉继续保持着微笑的姿态。“我几天前和李六刚吃了一斤羊肉,可足足要了我二两银子。这样说来,堂堂宣抚司宴客,竟然比野店还要便宜了。刘宣抚,你敢是记恨我当初强令你出兵,有意怠慢不成?”

      刘光世看出吕祉是在开玩笑,也笑着回应道:“吕尚书,定是刁民看你外乡人好欺负,骗你吃了大亏,说出来,我与你出气。”

      “真的?”吕祉微微仰头,眯着眼睛,仿佛已经喝得醉了。

      “军无戏言。”

      吕祉闻言突然坐正了身子,哪还有半分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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