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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终章 燕云(9) ...

  •   宴席间的气氛颇为沉闷。吕祉显然神思另有所属,淡淡地劝两人留待有为的道理。朱松、薛徽言也是识趣的,想到吕相公三个月假期将满,届时如何前途未卜,若果真不能复临淮西一军,那于抗金大业是不可估量的损失,遂也熄了谈论和议的心思,只默默吃饭。

      事实上,中下级臣僚与天下士民的抗议也的确未得到诸大将的有力配合,除韩世忠外,其余人等都是一言不发。这样一来,朝廷便好腾出手脚,收拾这些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小臣了。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新近提拔为中书舍人兼侍读,兼直学士院的勾龙如渊。这位的大笔被官家亲自赞扬为“文章用意深远,却遣词造句平易近人”,深得官家的喜爱。其实则是为了官家秉笔的胡铨同样反对议和,不能上体圣意罢了。

      于是勾龙如渊上台后,又援引了莫将等人,羽翼既丰,便建议赵鼎:“相公为天下大事计,而邪说横起,不如使人弹劾那些不量彼己之人,则相公大业可成。”赵鼎为了平息舆论,想想也没有办法。万俟卨和范同早就嫌赵鼎不够果决了,自然拍手称庆。于是勾龙如源第一个带头,在临近元旦之期,对诸异议臣僚发动了凌厉的攻势。最狠的是,勾龙如渊本是张浚荐拔,他为了报效新主子,第一个攻击的便是张浚,说张浚好大喜功,专一误事,富平之败,几乎倾危了整个国家。把个天下奇才张德远气得引病辞职。薛徽言为此面折廷争,因为太过激烈,险些在廷上动了手,薛徽言回去之后,便生了重病。

      至于民间的风潮,诚如万俟卨所言,召一二名士,以正视听即可。比如,大儒胡安国。

      胡安国年末开讲《春秋》,已经成了一大盛事,传遍了平江府的街头巷尾。因为胡安国并非程颐的私传弟子,所以他开创的这一学派,在当时的地位不算一枝独秀。以程学正宗传人自居的闽学,声势就远比胡的湖湘学派浩大。但架不住有官家金口玉言,“安国明于春秋之学,比其他人所得更为深刻,朕时刻置之左右,每二十四日一通读。”

      既有官家亲自为之抬轿子,胡安国的名声就逐渐超过了其他理学宗师。这次,胡宗师讲学一个月的消息早在九月就放了出去,引得四方好学之士子,齐集平江。月末第一天开讲的时候,除了朝中高官及其子女悉数参加外,还有无数好热闹的,把个平江府的书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甚或有奸猾之辈,高价倒卖起了入场票。至于无数的小商小贩,趁机捞了一笔小钱,更是不一而足。

      胡安国自然也明白朝廷的用意,不过他是大儒,也不能堕了自己的名头。春秋大义,尊王攘夷,头一场不讲攘夷讲尊王,次序微一调整,意思就显现出来了。

      这样玩弄微言大义的花招,自然瞒不过吕祉的眼睛。连带着胡安国的形象,在吕祉心目中都矮了许多。
      老人家其实也是心中不安,开篇明义,操着崇安口音的官话说道:“春秋是经世大典,圣人假鲁史以示王法。”这就明着说了,自己此回讲春秋,就是来向在座诸位展示“王法”来的。什么叫“王法”呢?胡安国瘦小的身躯中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声音极高,屋宇为之一震:“周道衰微,乱臣贼子纷出,人欲肆虐天理不存,之后乃有五霸迭起,表面上服从周天子的号令,实则反其道而行。既乱政迭出,之后,更有夷狄制华夏之惨剧。所以,仲尼深以乱世诸侯窃取大权,政令出于大夫为忧。仲尼德配天地,虽然道不行于当世,但制春秋之大义,垂于未来。亿万年间,唯斯人也。”

      胡安国话音落地,听讲的众人就有些骚动,都是读书人,微言大义是分得清的。老夫子的主旨是,君道不振,所以才招来了夷狄交侵。先不论春秋时候的情形,反正孔圣人是著经非做史,这番言论拿到现在说,必然有实指。

      就有人窃窃私语了,咱们现在这情势,别也是君道不振吧?虽然还没有五霸之诸侯,可也相差不远了。
      还有人道,又比如现今那些个指责议和的臣子,该怎么算呢?君道不振的罪魁祸首?

      岳云瞅着吕祉笑道:“今天这讲学有意思了。明知几位宣抚使要元旦入贺,先放出这种话来。”
      岳雷拽拽大哥的衣角,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岳云拍拍岳雷脑袋,让他稍安勿躁。
      岳雷有些不自在,原都是和安娘一起听讲学的,这两天安娘和朱熹痴迷于读《几何原本》,连这盛事都错过了。

      吕祉淡淡一笑:“平日也不见你治经,今天倒跟我说起微言大义了。一家之言,你且老实听着,再多嘴,看我罚你的薪俸。”
      岳云一缩头:“相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孔圣人的纲纪我平日也听得少,这回一起补上了。”
      吕祉心知岳云不服,这孩子久在幕间,不要说微言大义,就是书奏上有些许污迹,都能推断一番。只是看书跟安娘一个路子,都是观大略而已,所以作文上不太成器。他也无意强求,更懒得纠正,听之任之下来,岳云越发地精神了。不过今天这样的场合,还是少言语为妙。
      “还多嘴!”吕祉板起脸训斥道。

      这时,胡安国已经正式开讲了。从王道开始,讲僖公二十四年,“天王出居于郑”这句。解释道:“王者以天下为家,所以四方归依王者,犹如天万古常在。”

      其实,胡安国尊王,尊的是王道。既然是王道,则人君必须担负起天下道德楷模的重任,最喜欢引用的一句,就是“人心唯危,道心唯微”。这道心也就是天理,人都有自己的欲望,所以“人心”是不可靠的,这时候就必须用天理来约束了。即使是贵为人君,也不能违背了这个天理。但他今天的主旨,是为了平息反对和议的风潮,所以这王道解释得很是变扭,自己都觉得情理不通。
      他心底先怯了,下面的人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攻击胡安国这一王道理论,最好的例证就是关于杀君这一大罪的看法。
      于是,就有一名白衣书生,站起来恭敬问道:“武夷先生正论堂皇,小子一事不明,敢请决疑。”
      以胡安国的身份地位,当然不能不允许有人提问。他自恃精熟《春秋》,托大道:“但说无妨。”

      白衣书生身材高大,此时直起腰身,自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顾盼微笑道:“圣人缘人心以定罪。但为什么栾书身为元帅,亲自抓捕厉公,又让手下杀死了厉公,《春秋》却只称以国弑君,而不书栾书的姓名呢?这是什么道理?”

      这白衣书生真是大才,既精春秋,问的问题又异常刁钻,场面当时就有些混乱。厉公是个不修德的恶君,栾书杀了厉公,是否天经地义。引申一下,就是对无道昏君,该持什么态度。比如现在的那位官家,倒行逆施,一心议和,不念社稷宗庙之耻。该不该予以严厉的谴责呢?胡安国如果说是,那就再也别想邀官家的宠信了。如果说不是,那就落得个天下人嗤笑的伪君子名声,也很不好受。

      岳云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吕祉只禁说话,于是跟着好事之人鼓起掌来。

      胡安国怔了怔,示意自己的长子胡寅帮助控制场面。继而缓缓道:“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句话之后,又补充道,“人主若作恶多端,难免弑君大祸。”他算是把两方面的意思都补充全了,不过这样的表态,难免被人嘲笑为投机了。胡安国说完之后,唉声叹气不已。

      吕祉一拉岳云衣袖,两人排开众人,向白衣书生靠去。
      那书生闻言躬身施礼:“受教了。”
      “秀才,你姓氏名谁?”胡安国很是大度,知道自己难免受讥笑,却给这青年一个扬名的机会。
      书生显然也明白胡安国的用意,笑道:“贱名不足挂齿。”姿态也极是清高。

      吕祉已经挪到书生近前,见他年龄不过三十,眉目俊秀,说话略带川音,忽然想起了历史上的一位名人,“请问贵客可是姓虞?”
      书生已经坐下,闻言秀眉一扬:“贵人如何得知?在下虞允文,与相公见礼。”他见吕祉服色,知道对方是高官,但态度间依旧不卑不亢。

      果然是虞允文,吕祉大喜。史书上言道,虞允文因亲疾不愿出川,现在看来,情势有变。“早听人说彬甫是个才子,一见之下,诚非虚言。”
      虞允文极是窘迫,问道:“还不知相公名讳。”
      “吕祉。”
      “啊,竟然是吕相公。”虞允文立即起身见礼,“吕相公威名传于华夏,我敬仰已久,正欲投笔从戎,效力沙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好办,你愿意做我的幕僚吗?”吕祉笑吟吟地问道。

  • 作者有话要说:  胡安国言论依其著作,勾龙如渊的依据史料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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