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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五年平金(94) ...

  •   短短几日,张浚已经被官家急转直下的态度与连续不断的自责折磨的形容消瘦。但事已至此,他反而沉下了心,鼓起勇气接受心腹们的建议。趁着官家还要盘桓两日的当口,他以商议淮西军屯为由,将吕祉和刘子羽叫到了阁中密商。

      吕祉和刘子羽两人坐在张浚下手的位置上,思忖着怎么开口。
      张浚斜了两人一眼,端起茶杯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温润甘甜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压下了他心头一股无名业火。张浚开口道:“我也知道这里的事情很难,但是从没想过会难到这个地步。”话说得漫无边际,已经并非是单指屯田了。

      吕祉见到张浚鬓角处新添的白发,也颇有几分惨然。但现在这个时候,又是绝不能茕茕相对、顾影自怜的。形势越是危急,越是需要振作精神。他不免打气道:“事情难做是不假的。难在底下做事之人人浮于事,难在主政者没有深谋远虑只顾及眼前苟且。但是下官以为,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当建炎年间富平之战以后,我军土崩瓦解,那时才是真正的生死之局。相公却能镇定自若,收集溃兵稳定川陕,终于逆转了形势。眼下纵有一二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呢?何况,目下也未必就成困局,还是要看局中人如何设施的。”
      刘子羽也道:“安老所言不错。眼下其实是个劫手。形势非常复杂,犹如一团乱麻。那些人看似争先,却未必能笑到最后。”

      张浚被两员心腹说得,心思终于活动了,脸上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此话怎么讲?你们俩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吕祉走到屋中的书案前,随手捡了一张白纸,拿笔在纸中间画了直直的一条墨道。这粗黑的墨道犹如楚河汉界,将白纸一分为二。但并不是均匀的两份,而是一边多一些一边少一些。“相公请看。”
      张浚展目观瞧,沉吟不语。

      “如今局势犹如此纸。文与武分别站到了这线的两边。而相公却恰站在这条墨线之上。”吕祉侃侃而谈,“看起来,是文臣掌中枢定谟化。诸大将虽手握重兵,但于国是上并无决定的权力。文武意见相左,相互撕拼。这样一来,若是能明确站在一边倒也好说,无非是奋力一搏罢了。然则我公却是不偏不倚,于是,左来的力道在排挤,右来的力道也在排挤,真是两面受力,可为一叹。”

      张浚苦笑一声:“安老,实话说与你,我也早就不想受这肮脏气了。”
      吕祉点头,放下那纸,在势力大的那边画了一个小点。“相公曾向我等吐露心声,有为此之意。然而相公可曾想过,这一边已经有赵元镇(鼎)、李泰发(光)、万俟元忠(卨)诸辈,相公来得晚了。设若功成,这几人尚且要为论功行赏争夺不已,相公尚欲分一杯羹汤吗?纵使真的分到了,又有何趣味?却生生地堕了相公的赫赫威名。”

      张浚心中正似沸油一般煎熬,闻言一惊。他只顾争权夺利,却没透彻地想过,到底还能不能争回大权。一旦被吕祉点醒,心内已然凉了,摇头道:“罢了罢了。”
      吕祉见张浚心有所动,趁机道:“相公现在还不是罢了的时候,尚有可为之余地。”

      张浚陡然绽出精光,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个可为法?”
      吕祉在那白纸上又点了一个墨点,这回却是在另外一侧了。这个墨点又浓又大,极其醒目。“相公投奔赵元镇已经晚了,便不如固持己见,为诸将之旗帜。如此,诸将中不只吴宣抚感恩,韩宣抚、岳宣抚也会唯相公马首是瞻。”

      张浚这回不再犹豫,嗤笑道:“安老,你适才也说过,诸将势力单薄,无法扭转局势。何况,说是诸将,还要刨去一个张伯英。我纵是一力主战,也难以挽回天心,又能成的什么事情?不妥之至。”

      “不然。我公还没看出当今的局势吗?诸将何以主战?说穿了,那是因为与金和议根本不能成功!”吕祉提高声音抗辩道,“否则诸将正乐得安闲,不发一卒而收复失地岂不大美,焉能力谏。”

      张浚虽然名为主战派,但抗战之心并不坚决,更多是首鼠两端。兼之他自命才华命世,相当刚愎自用,对诸将的意见其实不以为然。“未必。这些大将我看是害怕狡兔死走狗烹,手中握着兵权不愿撒手。尤其是张伯英,为了兵权无所不用其极,赵元镇的门路也去走。嘿嘿。”

      吕祉冷笑道:“张伯英倒并非走的赵元镇的门路,而是投到了另外一个元(万俟卨)的门下。”
      张浚烦躁地站起来,说道:“不管这人走的什么门路,安老,你说的建议行不通。”
      “相公,”吕祉拉住张浚衣角,“听下官一言,和议能否成功,在金不在宋呀。”
      张浚蓦然停下脚步,“在金?”
      吕祉微微点头:“是。在金。相公还记得官家掣的签吗?太阳西落月兔东升。”

      张浚一怔:“万俟卨言道,这是大吉之象。”
      “非也。日落月升,乃是乱象,主金国必生内乱,挞懒兀术自相残杀。只怕诸公正为一纸合约沾沾自喜之时,金人铁骑已经南下牧马。”

      “安老何以如此笃定?挞懒兀术刚刚精诚合作斗倒了粘罕,这两人会如签文所说的,再度内讧吗?”
      吕祉当然不能说,因为自己是穿越来的,所以才如此肯定。他走回自己座位,捡起那张白纸,又重新添了数笔。
      日消月长,光华漫地。
      吕祉对阴阳五行之说有所研究,也唯有借此打动张浚了。
      “相公以为只有大宋朝廷内部有主战主和之争吗?其实不然。金国内部派系林立,同样有主战主和之争。只是,金国的主战与主和又与朝廷的主战与主和有所不同。金国诸酋,无论战和,其根本立足之处都是主战;所谓主和不过是以和议诱我罢了。相公请看,这太阳照耀大地温暖和煦,代表了挞懒的主张。这月亮阴冷肃杀,暂居太阳之下,则是兀术。”

      张浚略想了想,算是暂时认可了吕祉的比喻。
      “这两人若是能通力合作,便成了一个日月光明的明字。挞懒主内政,兀术主厮杀,于我实在是极大的不利。可惜,”吕祉加重了语气,“兀术是虏酋阿骨打的第四子,挞懒不过是个旁支亲戚。兀术心高气傲,怎么可能久居挞懒之下?再加上两人政见也大有不同,兀术一向视我如草芥,可用靴子踏平中原,向来不主议和。不巧的是,这次议和偏又是挞懒主导,势必会激化这两人之间早就存下的芥蒂。这便是卦象所说的含义了,日落月升。月主刑杀,必见刀兵。实乃大凶之兆。相公试想,一旦和约盟誓变成一纸空文,眼下那些得意洋洋的人还能安然于座吗?官家又能依赖谁呢?如果要号召天下,政府之中还有谁挟平杨幺整顿淮西一军之硕望,还有谁能与相公抗衡?官家早知相公能以一己之力安定天下,如何取舍还用下官多言吗?”

      吕祉已经把局势分析得相当清晰,张浚却依旧犹豫不决。他理智上同意吕祉的判断,但感情上还是觉得按吕祉的谋划太过冒险。尤其是短期看,这样做的结果必然是触怒官家。比起抗金大业,张浚委实更看重自己的相位。“子不语怪力乱神。占卜之说,不可皆信。安老,容某三思。”

      吕祉早知道张浚的性格,必须逼他今天便下定决心。招数使尽,张浚却还是执迷不悟。他也颇为束手。心念电转,想起历史上淮西之变后,幕僚李若虚接连七日苦劝岳飞下庐山回军的故事。当时李若虚也是泣血苦劝无效,最后只好责问岳飞是否要谋反。他没有李若虚那样充足的时间,只好直接责备道:“相公是和也难免被贬,战也难免被贬,既然都是被贬,相公何不做个堂堂男儿,却要仿效那些佞臣辈吗?若是被写在史书之上,千秋后世之人,会如何看待相公!我为相公羞!”

      吕祉所言如醍醐灌顶,终于惊醒了张浚。张浚顿时面红耳赤,坐回圈椅之上。
      刘子羽接道:“安老有见地,说到了点子上。以我公硕望,纵然被贬亦必得一大郡,正可养望且收大将之心。相公善思之。”

      张浚再左思右想一回,处境确实如两个幕僚所言,纵使迎合上意,也不会有所改善。尤其是难以超越万俟卨,这人是全无底线,变着法子的哄官家高兴。他叹了一声:“你们这当头一棒打得着实是好,某心意已定。安老、彦修可还有什么肺腑之言吗?”

      吕祉想着现在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历史上那些早逝之人大约也会有不同的人生轨迹。真到了那一天,倘若正贬谪福建的李纲能够入政府,是再好不过的。李纲此人疏于细务,但大主意拿得极准,是宰相之才。可惜张浚与李纲有芥蒂,加上官家也不喜欢李纲,所以李纲一直未能再想。只是他不能确定,李纲是否还会在金人败盟之前抑郁而终,于是含糊言道:“下官请相公主政之日,勿以门户为见,广引人才。”

      张浚只道吕祉乃是反话正说,是让他执政之后,对万俟卨之流赶尽杀绝的意思,反而心头一热。他勉强接受吕祉建议的时候,不曾起身相谢,此时却激动地站起身。见案上梅瓶里正插着一株桂花,鲜艳芬芳,沁人心脾,最可赏玩之处,叶子上犹然带着露水,心里已然有了计较。亲手将那丹桂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走到吕祉身前,将那怒放的花朵别在吕祉帽上。
      张浚笑着欣赏了片刻。吕祉本白,又穿着最显肤色的紫袍,原就玉树临风。只是眉眼中颇有风霜之色,显得难于近人。这回帽上簪了这朵娇艳的丹桂,顿时添了一段倜傥。风霜之色翻作峭拔孤傲,端得十分的人才。
      “赖有丹桂壮秋色。安老,公务不便饮酒,某便借此丹桂聊表心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亲为簪花表示一种特殊的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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