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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五年平金(92) ...

  •   官家说话之时,极少见的面蕴怒色,眉心之处拧起三道竖纹,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年轻天子的神情狠厉而张皇,他茫然左右四顾,最终目光落在了首相赵鼎身上。

      朝堂之上,最尴尬的人恰是首相赵鼎。饶是赵鼎富有气度,此时也忍不住猛地长吸一口气。赵鼎向来自诩国士,处理政务从没有丝毫私心,完全是为宗庙社稷着想。他所以一力主持和议,正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现在这个国家,大将们作威作福肆意横行,几个宣抚使不止控制了数万乃至十几万的军队,甚至连地方财赋都要插手管控。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十分之□□都在养兵;百姓正税之上又增加了经总制钱、月桩钱之类的种种苛捐杂税。然而即使如此,却仍不能满足这些大将们的饕餮之欲。于是几大宣抚使各显神通,从军队中抽调大量的士卒,从事回易(贸易)工作。有开酒场酿酒的、有经营赌场的、有买卖土地的,更有甚者扬帆远航到周边国家从事海外贸易的。这些钱财少部分补充了军费,但更多的落入了大将们的腰包。大宋立国以来,从没有这样纵容过手握军权的大将。然而纵容之下,换来的却是大将们藐视朝廷,纵有小胜不掩大败,张俊一次丧师上万人的恶果。赵鼎时常因此深感忧虑,只怕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而和议无疑是解决当前困局的最好办法。只有和议,才能为重整军队赢得时机。赵鼎不相信,当军中多是似张俊这样的贪将、似田师中这样的懦将、似刘光世这样的庸将之时,又如何能够恢复中原?唯有把这些贪将、懦将、庸将尽皆逐出军中,他才能放心北伐。何况,这次议和是金人主动提出的,如果成便是不费吹灰之力收回大量失地的壮举。这让赵鼎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朝廷养兵十年,大功竟成于一书生。赵鼎本拟诸将也会欢呼雀跃,却不曾想到,众将提出了种种理由加以反对。吕祉是张浚的心腹不去说了,但他最看重的岳飞,嘴上说着“不论和议之是非”,实则是压根看不起议和之举,真是让他寒心到了极点。倒是他最想处置的张俊和朝廷站到了一起,也在力主和议。

      赵鼎那口长气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终于缓缓吐出。他躬身答道:“陛下,韩宣抚、吴宣抚等适才所虑都颇为长远。臣等既然蒙陛下恩准,主持和议,一切忠荩之言自会妥为考虑,庶几上不至辜负祖宗社稷、下不会辜负天下黎庶。请众家宣抚使无需担忧。”

      赵鼎说道此处,默默打量一番岳飞、吴玠和吕祉三人。岳飞眉峰微锁,神情显得既专注,又隐约有些痛心。赵鼎叹了一声,又补充道,“陛下,和议即使成功,也尚需大将效力。整饬军备,使我军不畏金人铁骑,尤其是重中之重,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一旦和议成功,金人当真交还故都,便需立即派兵驻守。平原旷野最是利于骑兵驰突。昔日太宗皇帝有言,守东京在德不在险。但臣以为,在德二字说的乃是人定胜天的意思。人若想要胜过天,必得殚精竭虑,内则修德政减赋税,外则练士卒得士心。非如此,不能胜天。岳宣抚的防区毗邻中原,至关重要。鄂州一军原本是天下强兵,金人与伪齐屡次进犯不能稍有突破。然而此番调动之后,新划拨的军队难免有号令不一的地方。依臣看,尤其必须尽快加以整顿才行。”

      赵鼎说的这一番话,吕祉颇听出了些趣味。首相其实是在隐晦地解释,将张宪一军调给张俊不是他的本意。这两人之间如此情义深重,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在赵鼎的主持下,这第一次绍兴和议会办成个什么样子,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了。如果赵鼎主持和议,全都按照适才众将提出的底线办,难保这第一次和议根本就成了水中月。但若是为了达成和议而退步的话,依赵鼎这性子必是瞻前顾后,或许最终还是免不了被挤兑出政府的命运。如此一来,难道会便宜了万俟卨这厮?

      万俟卨正低头顺目,含着肩膀,一动不动。

      “赵卿所言正合朕的心意。”赵构实在厌烦了诸将议论和议是非,借机道,“岳卿,朕素来视卿为古之名将,虽汉代的卫青、霍去病不能过卿。卿一军纵横南北,骑兵堪称诸军之冠。朕将卿的前军调给张卿,以卿军的军纪军容,必能给张卿一军带来新的风貌。朕盼着,日后不止有一只神武后军,各军都是神武后军才好。”赵构说到后来,蓦然想到了中秋那晚的明月,对岳飞不自觉地提高了调子,“朕如果只有一只神武后军,自然是免不得要忧心忡忡的。若是有十只八只与后军不相上下的大军,卿等说说,朕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哪怕兀术有三头六臂,不,哪怕有三个兀术,朕都只会说三个字。”

      群臣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官家何以忽然改了语气。
      吕祉则意识到,官家旧话重提,却推陈出新,将分兵说得冠冕堂皇之余更加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听这口气,官家以后是还打算继续从后护军调人了。一想到,后护军战将上百,在诸军之中遍地开花,而诸军中的衙内兵们,统统都划给岳飞指挥训练,那场景实在不能更加美妙。这种事情历史上倒是也曾经发生过,干这事的陛下叫汉高祖,将军则姓韩名信。
      不过群臣揣摩官家欢心的本领还是有的,几乎同时问道:“请陛下开示。”

      官家伸出细心保养的三根手指:“易与尔。卿等勿要以为议和了便是马放南山,卿等需当宵旰惕励,深体朕意。”
      官家说到这个份上,群臣自然只有颂圣了。
      韩世忠:“臣定不忘训练士卒。陛下,到时候如果要取山东,请陛下以张宣抚军为臣后援。”
      张俊:“臣别的不敢说,只打个包票,一定用好张宪。”
      吴玠:“陛下所言为臣这一军指明了道路。臣也有四个字,叫做得蜀望陇,再加四个字,叫做一窥河东。”
      岳飞感激涕零。
      吕祉:“陛下三年平金,臣等无任惭愧。”

      等众人都一一表态完了,赵构又特别嘱咐道:“岳卿、张卿,你二人尤其任务沉重。张卿要注意身体。岳卿,”略一沉吟,意犹未尽道,“卿统军设施之方,朕不多问。朕不会看错的,以卿之忠心与能力,张卿、吴卿还有岳卿的小辈成为栋梁之才,必是指日可待。”

      岳飞聆听圣音,谢恩不已。于他而言,培养将门之后,将这些小字辈带到一个崭新的高度,固然是重中之重的事情。但于国家而言,英明神武的陛下有后才是国之大幸。这个有后未必便是官家自己的亲生骨肉,只要在资善堂读书的养子们都有成为合适人选的可能。然而官家却始终有个心结在,总想生出一个亲生的龙子来。所以,此次朝会之后官家还要在庐州盘桓几日,名义上是为阵亡的将士们祈福,实则是求神佛保佑,指望着诞育一个麟儿。岳飞对此相当不以为然。不过,在朝堂之上,岳少保也绝不会贸然刺激到官家的痛处,唯唯连声。
      一场朝会总归是结束在了平和的气氛之中。
      …………
      “岳卿,朕听说卿在鄂州修建了不少佛寺、道观,有这么回事情吧?”
      赵构的声音回响在智通寺高大敞阔的正殿之中,余音袅袅。这个大殿经过吕祉等人的整修之后,已经全不见昔日破败的模样,只是原本成套的法器里会忽然冒出个颜色奇特的,能看出临时凑数的痕迹;而殿中大柱的九曲盘龙如果仔细观看,也能发现龙头与龙身处的斑斑裂痕。但或许是佛法无边,正中塑的三世佛却全无毁损。佛像泥胎金身,一双阅尽了人世的慧眼微微闭着,做拈花微笑状。从绍兴君臣人等站的角度看过去,恍惚大佛慈悲的目光正看向自己。纵然是不信佛的,见了这满蕴悲悯的目光,也不禁要在心中默念一声阿弥佗佛。何况君臣诸人大多喜欢谈论佛理。

      不过官家首先不问张浚而问岳飞,这就有些尴尬了。毕竟岳飞只会念几声阿弥佗佛,而张浚是当时有名的禅宗圣僧圆悟克勤的弟子,连其母也是大慧宗皋的徒弟。宗皋本人虽是佛徒却向来喜欢参与国事主战甚力,官家难道是在间接表达对张浚的不满吗?吕祉默默思忖着看向张浚,两人目光撞在一处。张浚苦笑摇头。

      岳飞道:“鄂州原本有不少佛寺,臣驻军鄂州,略为修缮,重建金身,确是祈福之意。也是为了让黎民百姓于忧苦之时,有个念想。并非只是为了度牒的收入。”
      赵构心情甚好,笑道:“卿想到哪里去了,朕又没查卿的账务,卿倒跟朕念叨起度牒来了。一道度牒四百贯而已,朕还没穷到打和尚主意的地步。是不是呀,大师。”
      旁边陪伴的主持不禁笑着念了一声阿弥佗佛。
      “岳卿求神拜佛之时可还灵验?”

      岳飞虽然没少求菩萨保佑,但灵验与否这个话题却没法直接回答。只道: “臣愚昧,佛寺进香向来不敢妄求。”
      这话是告诉官家,纵使灵验那也不是神佛保佑的结果,乃是不妄求的原因。

      官家听懂了岳飞的意思,笑而不语。
      吕祉接道:“官家是天帝的儿子,上应紫薇星君,本就是神佛转世。求神佛保佑即是求陛下自己保佑自己。”

      主持赞道:“吕相公果然深有慧根。”
      “求佛便是求己。”赵构心有所感,喃喃自语了两遍。
      那主持是个人精,立即跟道:“不止陛下是星宿下凡,诸位相公也是上应天象,皆是神祇转世。相公们辅佐陛下中兴大宋江山,乃是佛祖早已安排好了的天数。是以,虽然屡经劫难,但终成正果。陛下不必掣签,和尚也早知晓了。”
      赵构问道:“哦,那赵卿与张卿是何转世?”
      “赵相公贵为首相,张相公则是次相,自是文曲星君在人间的化身。”
      “韩卿、张卿呢?”
      “皆是将星无疑。”
      “那吕卿岳卿呢?也是将星?”
      “不然,吕相公与岳宣抚和我佛缘法深厚,乃是西天的菩萨下凡。”

      岳飞连道不敢。
      吕祉记得,明朝话本里面写的岳飞来头也是不小,这和尚倒也不算离谱。笑道:“岳宣抚不必过谦。咱们乃是身膺天命辅佐中兴的,你要是推辞天命,官家可是要着恼的。”
      赵构听得哈哈大笑:“岳卿,和尚说什么卿都受着。”又对主持道,“你个和尚,为了怕担责任,编出这许多说头来。朕看是存心不让朕抽签。还不快把签筒给朕拿来。朕话放在这里,不论求出个什么签来,朕都不怪罪你。”

      主持连称不敢,笑着将赵构等人引导到抽签之处。
      赵构神情严肃地看着玉石签筒,虔诚祷告一番,却并不说出自己所求,将手随意在签筒中一抽,将签执在手中。

      其实官家不说,群臣也清楚,官家必是求子嗣。众人见官家已经抽好,勾起了好奇的心思,巴不得见个究竟。
      “和尚可会解签?”赵构问道。
      “若是别人和尚解得,但官家乃是天帝之子,和尚不敢窥测天机。”

      赵构看一眼诸臣,想了想,命令道:“汝将签词拿来,朕让朕的文曲星君来解。”
      “陛下圣明。”主持接过竹签,大声念道:“取乾字格第一签的签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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