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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五年平金(58) ...

  •   鄂州城中。
      岳飞自淮西回军之后,并未跟随大军返回鄂州,而是径率亲军去了襄阳。他自觉此次大胜之后,朝廷可以振作风气鼓勇北伐,所以要先行到襄阳这个前沿重镇视察布置,以便一旦有军事行动的时候,襄阳这个国之重地可以提供前进的粮草支持。因为襄阳距离平江过于僻远,他对于国门(指都城)之内的闹剧一无所知。但也正因为密迩敌国,金、伪的消息倒是很快传到了。岳飞得知挞懒废刘豫囚粘罕,饶是他早已料到了金国必生大变,还是不免大吃一惊。他当机立断,一面速命戍守襄阳的徐庆招收原伪齐军民,自己则即刻回军鄂州。连日来,岳飞一直忙于向官家上奏,表面上是报告金人的动态,内里则隐含着打探自家朝廷的大计。奏疏诏旨纷扰往来间,岳飞才知道了官家与诸公对王伯龙的高妙处置,不免又是一场暗气。他心中后悔,当初还不如干脆结果了这厮性命,也省却如今的大麻烦,可惜已经是覆水难收。至于他辛苦草就的出师奏表,自然也是毫无意外地留中不出。唯一欣慰地是,官家好歹同意了庐州之会,自己尚有面对陈述意见的机会。然而,就算再自我安慰暗示,岳飞这些日子依旧情绪低落,形容间愈发沉默。

      这天岳飞自军营里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一般在这个钟点,他大些的三个子女—次子岳雷、长女安娘和三子岳霖都会在妻子李娃的督促下读书写字。今天,他却听到了院墙内传来一阵欢快的孩童笑声。岳飞心中诧异,挥手示意亲兵回去,自己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岳霖、岳雷在房廊下站着鼓掌,安娘一身本色布裙站在门前的枣树下,衣袂飘飞翩翩起舞。
      “好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安安,服了你了。我虽是长你几岁,却比不上你文武双全。”岳雷年仅十二,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正背着手引经据典地夸赞妹妹。
      岳霖还小,刚刚入学,只知道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拍手鼓掌。

      “学了几句洛神赋,就只会用到这种地方吗?”岳飞假意气道。
      两个儿子见到是父亲回来了,吓得连忙立正颂安。
      安娘也惊叫一声“爹”,却没有哥哥弟弟们的慌张。甫一停下身形,便飞跑向父亲,双手环在父亲腰间,娇嗔道:“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提前打招呼,害得我吓了一跳。”

      岳飞替八岁的女儿整了整衫裙,做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安安,你不好好读书,又在捣什么乱呢?”
      “爹,人家是在练武。”安娘眨下眼睛。这孩子生得极其讨人喜欢,一双秀目透着灵动,皮肤莹润如玉却并非病态的苍白,说话的语调俏皮动听。“上个月张叔叔教我的,让我好好练,说是练得好了三五个人不能近身。”
      岳飞算了算日子,上个月他正在襄阳。张宪死去的浑家与他的妻子曾结拜金兰,所以并不避嫌疑。“这些花拳绣腿练了也没有用处。”
      “爹说得太对了,我也觉得张叔叔教我的更像是舞蹈。”安娘笑眯眯地露出了一颗小虎牙,“爹是万人敌,教我练武吧。”
      岳飞点着安娘额头:“你个女儿家,练一身武艺是要做什么?还想当马上的将军吗?”
      “想呀,想呀。凭什么只有大哥能做将军,我就不能了?”
      岳飞不理会女儿的纠缠,扫了眼庭前,发现两个儿子都跑回房了。他拍拍安娘肩膀,“安安,好好读书识字,长大以后跟你娘一样,不比做将军好多了?”说着领着安娘进了正房。

      李娃正在灯下算账,左手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右手则是运笔如飞。她一心三用,早把院子里面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做声。
      “孝娥,今天什么日子?小皮猴子们怎么都放假了?”
      “正要跟你说。”李娃写完最后一笔,起身笑道,“安安和三宝的先生临时有事,请假回家了,没布置功课。发发读书久了,我让他到外面散散心,怕闷坏了他。三个赶到一起,又兼着安安卖弄,凑巧就都让鹏举看见了。”李娃说着瞪了安娘一眼。安娘长得跟母亲有八分相似,尤其是眉眼脸型。所不同之处,李娃行动颇为飒爽,少了小女儿的娇憨;加之她身材高挑,不过矮岳飞半头,举手抬足间自带了股气势。

      “鹏举这会儿回来。可吃饭了吗?我提前让厨房多预备了些茶果点心,这就叫下人端过来。”这夫妻两人以表字互称,也算是当时一奇,颇有同志之意。
      “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你好歹吃上一些,也解解乏。”李娃见安娘还赖在父亲身边,命令道,“安安,你快回房间摹写灵飞经去。”
      安娘不敢违抗母亲,皱着眉回自己房间了。

      岳飞坐在椅子上,见妻子这样安排,苦笑道:“孝娥这是又要给我布置什么任务了?”
      李娃笑着把账本递到岳飞手里:“不才劳烦宣相先看眼账目。”

      账本上详尽地记载了每一笔收支的来龙去脉以及最终的结余,显然是经过了做账之人的精心整理,以便让不熟悉会计的人也可以看懂。不同于典型的女性婉丽字体,账本上的字迹端方有力,彰显出写字之人沉稳的个性。
      “鹏举你一边看,我一边跟你仔细说。”李娃坐到岳飞身边说道,“这是咱家最近三个月的开支,收的你也知道,都是官家的赏赐,其他便只有支出了。江州的岳氏宗族找到我,说今年眼看要收割了,可是打了这次仗,被当地的衙门抽了丁,所以人手不足,找我要钱雇人收割。我想着鹏举既然把地免费租给了宗族,这点事情必然也是同意的。我算了一下,雇一个壮劳力一天至少一百文,就贷给了他们一百贯。鹏举,利钱我可以不要,这本钱可是一定要收回来的。还有一件事,安安和三宝的先生是老母亲病重回家照看的,我看一时半会儿地是没法回来了,又怕他有个急事手头不敷用,所以多给了他一些盘缠,一次给了他十贯。再有,牛太尉(牛皋)的小儿子前两天行束冠礼,虽然鹏举不在咱家也要随礼的。牛太尉特别钟爱这小子,虽然平常军中家中都是节省为重,但这次太省了面子上过不去,我就自作主张多出了些钱……”

      李娃如此絮絮地一直说到了端午包粽子的事情:“自从鹏举上回平了杨幺后给韩相公送了一艘车船,韩相公心中欢喜一直按年节给咱们回礼,过年送些腊肉,端午给个粽子什么的。这回端午韩相公送了两筐的咸鸭蛋过来。我寻思着用鸭蛋黄包了一百个咸粽子出来,剩下的鸭蛋清剁碎熬了咸粥。鹏举喝着可觉得还算入口?”

      岳飞险些被正在喝的那口粥呛到,他放下粥碗苦笑道:“这粥真是人间美味。不过孝娥,这点小事也需要跟我交代清楚吗?”
      李娃歪着头欣赏丈夫颇有些窘迫的表情,含笑道:“鹏举不是说过吗,咱们的家事从来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情,关系着国事军事。既然是这样自然便事无巨细,就算只是一角一厘也要跟你交代清楚。否则难保再出了拿家里钱去做绸缎衣服的事情!再说,鹏举时不时就要变卖家产补贴军用,我这个持家的,也必须精打细算。万一鹏举真有急用,不至于让这一大家子人饿肚子。哎,堂堂一个宣抚使,真要到这个地步,再张罗借钱别说人家笑话,我看人家根本不会信呢。”

      李娃说得爽快,岳飞如听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插不进一句嘴。等妻子说完了,他才脸色微红尴尬道:“孝娥,一件小事你要记挂到什么时候?”所谓的小事,是指当初岳飞责备妻子不该穿绸缎衣服,养成骄奢之风的事情。至于变卖家产补贴军用,一般人是一定介意的,但岳飞深知妻子深明大义,向来并无半句怨言。

      “记挂每时每刻,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怎么办好?”李娃笑着从岳飞吃下小半碗的粥里舀了一勺,慢慢品着,“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想起鹏举一片报国痴心,我要是忘了,又如何做你的良人?”
      岳飞心头感动,握着李娃的手叫道:“孝娥,辛苦你了。”他这人向来不擅甜言蜜语,就算是对着知己也是少言寡语的时候多,实在激动了也只会当着妻子的面泪流满面。这时一句简单得辛苦,就将千言万语都包含了进去,再要他多说些“你又操劳家事又养育孩子,我亏欠你良多”之类的情话,却是不可能了。
      李娃深知自己丈夫的脾气,也不怪岳飞连自己的生日都未曾庆贺。适才夫妻二人玩笑一回,于她已经解了数月聚少离多之苦,心满意足了。她见丈夫神色开朗了许多,便转入正题。

      “鹏举,这次吕宣抚的夫人贺我生日,着实送了不少礼物,让她费了许多心思。你说我该如何回礼?”
      岳飞见灯光下,妻子双眸明亮,神情含笑,知道妻子早有打算。“家中的事情但凭孝娥处分。”
      “鹏举这样说,我便以东坡居士的寒食帖还赠了。”

      岳飞听得肉痛,寒食帖是他于战乱之间收于湖南,此贴神清气足飞扬飘洒,实为他珍藏书帖之三甲之作。不禁迟疑道:“回礼须得如此贵重吗?”
      “当然不必。譬如韩相公,鹏举送他战船,他不过年节修书外加些鸭蛋粽子而已。”李娃一本正经答道。
      岳飞闻言更是尴尬:“孝娥,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鹏举要真有这个意思,又怎么对得起吕宣抚的真心交结?”李娃虽不能说是倾城之色,但笑容极是动人,年过三十依旧眼神灵动宛若少女。“鹏举与安老虽是文武有别,然而于抗金大业上志同道合。当初鹏举送安老宝刀,尚可说应有之义。这回,安老借我生日送的书帖分明是感念鹏举救命大恩,你趁机回他寒食帖,以做订交之礼岂非名正言顺?我看,以后朝堂之上力压谬论少不得吕相公相助。”

      “你们女人家的小心眼真是不少。”岳飞与吕祉肝胆相照,原也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但他觉得妻子和吴氏的措置也无伤大雅,遂一笑置之。

      “还有一件事,这次庐州之会,吴娘子邀我一晤。我想着带发发、安安、三宝一同前去,鹏举同意吗?”
      岳飞皱眉道:“这又是做什么?”
      “刚才不是说了,安安、三宝的先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吗?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两个人闹着要去看哥哥。发发年纪渐长,你也该带他见见世面,熟悉些朝廷人事。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他整日闷在家中读书,也不是事。”

      岳飞有点头疼了。李娃的要求不能说是无礼,但这样大张旗鼓不是他向来的作风。岳飞岔开话题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问你,三人读书读得如何了?”
      “发发你知道的,一直循规蹈矩认认真真的。三宝刚刚开蒙,还看不出好坏。倒是安安,她读书不过是为了认个字,却一直念叨着先生学问不高,比不得直老(薛弼)。这孩子也不想想,世上又有几个直老呢?”说起自己的女儿,李娃也是一脸无奈。

      “安安真像你,聪明颖悟过目成诵的。”岳飞挽着妻子的臂,笑道,“等有时间,我再物色个合适的先生教她。”
      李娃靠在丈夫怀中,无奈道:“我可没有安安这么刁钻古怪。你再给她找多少个老师宿儒,我看也合不了她的心意。她心气高得紧,一心想拜在武夷先生(胡安国)门下呢。”
      “那这次去庐州,就让安安见识一下,天下之大,她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哎,鹏举是同意了?”李娃又惊又喜,笑问丈夫,“怎么忽然就同意了呢?”
      “我忽然想起安老也是福建人,又跟刘彦修交好,两人与文定书院的人都熟识,虽然不能把武夷先生请回来,指不定就能帮我找到一个青山公(胡安国)的弟子呢。请先生过来总得先让人家先看一眼学生吧。既然要带着发发去,那么再饶上那两个小的也无所谓了。”
      “瞧你说的,敢情安安、三宝是送的。”

      两人笑语渐低,直至无闻。

  • 作者有话要说:  留中不出:皇帝把臣下的奏章留下,不交议也不批答。
    胡安国:宋代理学一派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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