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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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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登基后颁布的第一道圣旨,即封顾玦为宁王,虽无参政之权,但地位仅次丞相。顾家在朝为官之人,皆蒙恩破格拔擢。如此宠遇,本已史无前例,在经历了先帝的近二十年清明政治之后,更是惹人非议。御史言辞激烈的上书奏章堆积如山,我看也不看,甚至没有象征性地出言抚慰。
他们终会渐渐习惯的。我不是父皇。
大殓之礼的三日后,我开始在寝宫前夜夜笙歌宴饮,早朝时还宿醉未醒,口拟诏书时,连自己都不知所云。当然不乏直言劝谏的之臣,我皆置之不理。甚至有礼部的老臣以死相谏,撞死柱前。
死前,他望着我,目眦欲裂,缓缓吐出两个字:“昏君。”
满殿哗然皆惊。
御座之上,冠前垂下的十二玉旒之后,我无声微笑。他没有说错,何需惊讶?很快,天下人都会知道,大齐的新帝,是一个昏君。
我本有理由将他满门抄斩,但我没有。我只是命人将他拖出去鞭尸一百,以示惩戒。既然我是昏君,不妨成全他视死如归的忠臣之名。他不顾及家人安危,我却懒得手染更多鲜血。
百姓都是善忘的。若无艰辛,便会很快对安逸的生活习以为常。只有不幸遇上我这样的昏君,他们才会更加怀念父皇,才会渐渐懂得,他的付出与不易。
同样,那个将来践踏着我的尸身登基的帝王,能更轻易地博得明君之名。
金銮殿中,龙涎香淡淡弥漫着,优雅而沉静的气息。我望着龙柱上淋漓的鲜血,平静地下旨给顾环和骆家小姐赐婚,并赐下诸多藏于内府的奇珍异宝作为贺礼。
对此,再无人敢有所异议。当然,顾、骆两家没有理由反对。它们都是京都大族,联姻有益无害。
我不喜欢血腥气息,我喜欢一切能掩盖血腥的虚幻的华丽。比如在政治利益的交易中、作为代价的华美婚礼。刚刚结束帝王大殓的京都,秋阴不散,空气里沉淀着死水般的压抑。是该冲冲喜了。
“退朝——”
内官尖细的声音中,我笑着拂袖离去,不看顾环于殿中跪谢领旨后的神情。
御花园中,秋光暧暧,满庭红枫浓烈欲燃,大丛金菊淡染白露。花间置一色檀木案几,周围张着冰绡银丝幛幔。风中悬铃轻响,清香徐来。每年此时,御花园中设天子私宴,邀外戚及朝中重臣,共赏清流闲花,丝竹集雅。
记得去年的秋宴上,父皇淡淡赞了一株品种珍稀的绿蕊菊花,却又随手折下一朵,弃于花丛。谁都知道,那并不只是一朵花,更象征着它的产地云州。云州位于大齐的西南边疆,风俗迥异中原。当地豪强拥兵自重,又地形险要,历来战火不断。唯有父皇在位的这些年,恩威并济,才未大动干戈。但谁也不敢对它放松警惕,父皇宴上此举,亦是警告云州豪强莫生异心。
金桂已谢,花瓣因风飘散。浮香淡淡,是繁华盛世的暗香残留。但曾经再浓烈的花香,到冬来时亦是无处可觅了。明年的秋宴上,大概就见不到云州进贡的菊花了……
“怎么又走神了?”顾玦的声音将我涣漫思绪唤回,“你啊,老是神思不属的。”
他将一枝香枫递到我面前。红叶珊珊,清露微泫,柔雅可爱。
我接过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轻声道:“我听年长的宫女说,母后在世时,尤喜淡茶。父皇每日亲手烹一盏菊露清茶,供母后饮用。”
“伉俪情深,真乃佳话。”他凝视着我,目光澄和,“日后,臣也日日烹茶进献陛下,可好?”
我心中一动,微微垂首,声音低如蚊蚋:“我已寻到了方子……只是你平素里不大爱喝茶……”
他微微一愣,随即伸手揽住我,低声笑道:“蒙陛下如此厚爱,臣恐折寿。”
我轻轻推开他,嗔道:“大庭广众的,你就不羞?”
说完,我蓦然抬首向席下望去,果见众人皆望向此处,神色各异,十分精彩。见我回视,绝大多数人赶紧挪开目光,依然推杯换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纵然他们在心中哀叹昏君无道、国将不国,也不敢形之于色。据说,如今连市井儿童所唱的歌谣中,都有“天子笑,顾郎骄”之类的句子。谁不知,新帝昏庸,沉溺温柔乡中不辨是非?
史书上的“祸水”二字,如今看来,并非独独红颜可当。但亡国之责,真是一个人或几个人便可全部承担?遇明主则贤臣,遇昏君则奸相。能在官场中立足之人,谁无数副截然不同的面具,可随时更换?大多数人的明哲保身,比极少数人的罪大恶极,更耐人寻味。然而,法不责众,伦理道德亦如此。因此,人人信奉:形势比人强时,识时务者为俊杰。
所谓,刚极易折,情深不寿……
不寿么,这禁中虚华空洞的人生,何必苟求长久?
我微微一笑,收回思绪,示意宫女奉上茶具。一色莹白的越窑茶具,温腻如玉。众目睽睽之下,我亲手为顾玦烹茶,且言笑晏晏,与他旁若无人地调笑。
园中花开正好,丝竹婉转,靡靡之音仿佛三日不绝。
何必惊诧?使之坐拥江山,而旋害其身,虽愚夫不为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茶汤澄碧,恰够盈满一杯。我饮下小半杯,再递给他,看他仰首饮尽。
真是情态亲昵。
据说,母后在世时,亦是宠冠后宫。父皇对她与求与取,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顾玦有心借此向群臣示意自己的受宠,但他恐怕尚不清楚母后的真正结局。
我浅浅啜了一口石榴汁,忽然轻声道:“听说,你今日去了张尚书府上?”
他一愣,我在他眸中看到微微的惊。按制,他虽贵为宁王,地位尊崇,但不得参与政事,更不可与官僚私下结交。这样的违规之错,可大可小。
不待他想好应付我的言辞,我已蹙眉道:“听说,张尚书尚有一女待字闺中,容色无双……”
他捏捏我的手,笑起来那样明亮:“咦,臣怎么忽然嗅到淡淡醋味?”
我颊上微热,眼波一横:“你说不说?”
他轻笑,语气像是哄一个别扭的孩子:“世上哪还有人比陛下更美?”
我便笑了。是啊,作为千里江山、无上荣华的附带嫁妆,我怎会不美?
江山如此多娇,永远比易老的红颜更能令英雄折腰。
他的目光忽然投向远处,唇边浮起一抹幽深笑意:“大哥和嫂子也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顾环与骆氏坐于远处并不起眼的席位上,然而两人皆风姿出众,不难被发现。骆氏此时已是新妇,少了一分少女的羞涩,愈见端庄娴静。两人着一色淡青衣裳,佩饰简雅。微风动衣,如谪仙在世,确是一对璧人。
“我做的媒,可还好?”我笑问顾玦。
他亦笑:“大哥新婚燕尔,花好月圆,真是人间无双的美事。”
只怕,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道:“他们既然来了,你过去招呼下吧。”
“你呢?”
我懒懒道:“你知道,我不喜应酬。”
他笑:“我的亲人你也不愿应酬?”
“我嫁的是你,又不是你的亲人。他们与我何干?”我微笑,捕捉到了他神色间微微泄漏的释然。
他望向顾环时,眸中的复杂神色,我怎会不见?史书上,宫闱间兄弟阋墙之事,实在不胜枚举。若无亲情作为基础,“兄友弟恭”不过是虚伪的伦理罢了。豪门大族,族规森严,嫡庶区分严格,所谓亲情,于其间太难存活。
见顾玦离席向其兄走去,我也有些倦了,也不吩咐身边扈从,径自起身离去,遗下身后歌舞升平、急管繁弦。渐渐远离了繁华宴饮之地,通幽曲径上,我分花拂柳,信步而行。宫女内监都远远跟在后面,唯有一名内监随于我身侧。
我静声问他:“可查到了?”
他敛容答:“不负陛下所托,顾王爷近来结交之人,皆录于此。”
我接过他奉上的纸折,展开来略略看了一遍,与所料相差不大,但也有两三个令我意外的名字。
自我登基以来,已有不少朝臣暗中与顾玦结党营私。亦有人上书暗示他的不轨之行,我看在眼里,却只将奏章留中不发,不动声色。权力永远是最甜蜜的毒药,沾上一点便能使人终生沉溺。真能弃官而去、采菊东篱的人,世间有几?况且,五柳先生当初所任,只是五斗米俸禄的小吏。若他做了封疆大吏,只怕也难随闲云野鹤挂印而去。
善泳者,必溺于水。
如此盛宠之下,他不是没有付出代价,而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庙堂之上,何人趋炎附势,何人嫉恶如仇,何人明哲保身,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皆在这一场游戏中显露无遗。
真是,有趣。
心腹内监退下后,我信手折了一枝微绽的秋海棠。可惜,海棠虽艳,终无芬芳。花香袭人的,往往是乍看并不起眼的淡色花卉。他终是太心急,太沉不住气,不懂韬光养晦之道。
一双手臂自我身后温柔地环上来,熟悉的气息。
我靠着他,微笑:“你来了。”
“在看花?”他声音清亮如银,一如初见。
我弃了手中海棠,闲闲问他:“你可知,在我出生那夜,钦天监占星后呈上的预言?”
他笑了:“天下无人不知,那预言已然应验——大齐将有女主临朝。”
我微微抬头,只见秋空明净如拭,没有一丝风雨将至的征兆。
其实,同时呈上的,还有一个预言。但现在,除了我,已无人知晓它的存在。
那个预言是,乱天下者,必顾氏。
当时,顾家已是京都大族,虽不十分显赫,却也颇有势力。然而,顾家数代以来皆子息单薄,传及此代唯有二子,一嫡一庶,兄名环,弟名玦。
想起父皇让我在上巳日微服出宫时若有所思的目光,我与他们的初遇,真的只是巧合?
顾玦将我拥紧了一些,虽然他不会知道我此刻心中所想。
纵然世事炎凉、岁月无情,而此刻,风轻云淡、盛世太平。
天凉好个秋。
庭中菊花谢尽时,有人匿名告发身为礼部侍郎的顾环收受贿赂。都察院的人从顾环的私宅中搜出一坛价值连城的东珠,可谓证据确凿。想起那份名单上的一些名字,我不禁微笑,顾玦真会物尽其用。
按常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却有数十位朝臣联名上书,为顾环说情。礼部侍郎官位虽高,却无实权,亦非肥差。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他罹难时能得相助,绝非权钱之功。如此善于笼络人心,倒真是难得。世间获利最大的投资,不是权力,不是财富,而是人心。
我搁下言辞慷慨激愤的请愿书,刚啜了口茶,便有内监进入书房通报:“顾门骆氏求见。”
我想也不想便道:“不见。”
内监有些为难:“骆夫人跪在门外,还说,若陛下不见她,便要一直跪下去。”
想起那个柔美如花的女子,我有些诧异。她竟向一个曾逼死谏臣的昏君用苦肉计,是太勇敢还是太天真?我虽昏庸无道,却从未诛九族、灭满门。以她的豪门出身,即使丈夫下狱伏法,也能保得自己余生安逸,何需如此?
我有了一丝兴趣,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她。和前两次都不同,此时她一身缟素,面沉如水,径直走到书桌前跪下,声音有些沙哑:“罪臣之妻参加陛下。”
“罪臣?”我微微一笑,“这么快就给顾大人定了罪?”说着,我将那份请愿书掷到她面前:“骆夫人可以看看,朝中有不少卿家,都不相信顾大人会犯下如此重罪。”
她静静道:“夫君确曾与人私相授受,但从无昂贵之物。那坛东珠是妾身一时糊涂而收下的,并不知坛中所藏如此贵重。请陛下降罪。”
据我暗中查知,顾环为官清廉,连泰半俸禄都施舍给贫民,更从未收过一锱一铢的贿赂。作为他的妻子,她不会不知,亦不会如此“一时糊涂”。显然,她已猜到此事的幕后主谋。并且,她料到了,我会继续纵容他。所以,她没有为顾环做无罪辩护,不惜委曲求全、壮士断腕。
我闲闲地轻叩着桌面,笑问:“那骆夫人以为,朕该如何惩处顾大人才最适宜?”
她脸色苍白,但声音很镇定:“削去官职,其身连同后代皆不得入仕。若陛下不愿见他,还可令他此生永不踏入京都一步。”
我微微一愣。这次,真的有些诧异。
“骆夫人何出此言?若顾大人真是无心之失,按律而断,罪不至此。”
她忽然抬头,无畏无惧地直视着我,一双明眸清澈得能映出我的影子。
“只怕陛下……已对夫君起了猜疑。”
我真是小看了她。她很聪明,至少,比一些朝臣更清醒。帝王最厌恶之事,便是朝臣结党。这时联名上书给我,只会让我更忌惮顾环的势力。纵使先前尚无杀心,此时也该有了。
只听她续道:“而且,身在庙堂,并非易事……”
做昏君之臣,的确不易,甚至不幸。
“骆夫人真是敢于直言。”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含笑道,“跪着太累,嫂嫂还是平身吧。不过,世上从无十全十美之事,嫂嫂如何知道,顾大人不是乐在其中?”
她起身平视我,容色沉静:“妾身斗胆直言——于戏馆中初见陛下时,妾身虽不知陛下身份,但能看出,陛下并不快乐。”
我扬眉一笑:“子非我,安知我不乐?”
她的目光里似有悲悯:“妾身无意与陛下做‘濠上之辩’,但求陛下能放过夫君。”
为何,不只顾玦怜悯我,连她都怜悯我?
坐拥这万里江山、百代荣华,难道我还不是世间最该被羡慕的人吗?
我冷了语气:“你凭什么来求我?”
她微微一笑,凄绝之美竟是哀感顽艳。仿佛是开到极致的花,风一吹,落红如织,朝我铺天盖地飞坠而下。我心中一凛,来不及反应,她已拔下金簪,扬手刺下……
鲜血,溅了我一身。如落红沾襟,点点凄艳。红颜薄命,便是如此吧。其实,薄命的何止是红颜,但唯有如花红颜,才会被人关注。谁在意早夭的无盐东施女?
看着内监将她的尸身拖下,我忽然有些钦佩她——据我所知,顾环与她并无感情基础,婚后虽看似佳偶,实则貌合神离、相敬如冰。但从今以后,因为她的死,他将永远记得她,永远恨我。
恨我的人太多,再多一个,又何妨?
重归空寂的书房,似一座即将陷落的空城。败是惨败,胜亦惨胜。
我终于抑制不住,兀自笑起来。难道不好笑吗?竟有人为所谓的“爱情”付出性命。顾环并不爱她,从未为她付出任何,而她竟为了他,抛下从小将她视若掌珠的父母,让他们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恸。何其伟大,又何其自私。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生来就拥有的,永远不会珍惜。如亲情之于她,亦如权力之于我。人总要相信什么,才不至于空虚。她选择相信爱情。而我……我想要的,无人懂得。
甚至,不会有人相信,我从未打算杀掉顾环。
“陛下……”熟悉的声音,温柔而适时地在我身后响起。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有必要暗中清查一下御前之人了。
我转身拥住他,埋首于他胸前。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体温。它们让我觉得安定。我渐渐明白,为何历代帝王都宠爱年轻的美人,并且喜新厌旧——他们都过早地老去了,只有年轻的身体,能让他们,在墓穴一样的宫室中,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大概感觉到我的微微颤抖,把我拥紧了些。我听到他的轻微叹息。
他以为我在哭么?不,我只是在笑。但为何而笑,我亦不知。如此莫名其妙的发笑,本身已足够可笑,于是,我笑自己的荒唐,笑得不可抑制,以致微微颤抖。
终于,我倦了,静了下来,抬起头,想寻找他明亮的笑容,但他没有笑。他看着我的目光那样深,是嘲笑,还是怜悯?我别开头,淡淡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人,他有一只很珍贵的花瓶,但被一只猫打碎了。他恨那只猫,决定给它最严厉的惩罚。于是,他先为猫营造最好的生活环境,给它吃最美味的食物,让它睡最柔软的地毯,并每日耐心地陪它玩、温柔地爱抚它。如是数月后,当它完全习惯了这一切,他突然把它关在阴冷潮湿的破屋中,只给它最普通的猫粮,并且大声诟詈它,用鞭子抽打它,却又不让它死去。”
这个故事,是我幼时父皇讲给我听的,那时我已懂了。如今,以顾玦的聪慧,不会不懂,要真正折磨一个人,不是要他死,而是让他生不如死。很多时候,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人生最可悲的,就是连这最后的权利也被剥夺。
果然,他微微笑了,但眸子里似有一层薄冰:“陛下最近在看《庄子》么?书中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我不语。他的眸色渐渐转深,笑容不再明亮:“陛下的意思是,放过家兄?”
“你可以选择斩草除根。”我说得漫不经心,“如果你想他死,我可以立刻下旨将他斩于午门。如果你想留着他,我便削了他的官位,将他流放到偏远荒凉之地。”
他看着我,目光幽沉。
静了片刻后,他说:“我还不想他死。”
我感觉到他的手突然变得冰冷。
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仅是因为不想给顾环解脱,而且,一直以来,仇恨是他唯一的动力。突然失去这种动力,会令他无所适从。但他并不明白,如今真正支配着他的,已不是仇恨,而是野心。仇恨使人盲目,野心则使人失足。
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我总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错了。
错了么?即使错了,也只能一错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