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二十六 ...
-
其实,宜岚早就来了,整整三天时间,已经在昆明城里的名流望族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名门之后,姿容高贵,举止得体,就是那些自命不凡的贵族夫人小姐们也禁不住在背后暗暗地感叹。大家都在纷纷议论着这位未来云南的第一夫人,也许并不单纯仅仅是一个妻子的角色,在更多地时候,只怕是沈其峻最得力的臂膀,根本小觑不得。
宜岚对这一切尘扰喧嚣式地恭维,自是意料之内的反应,但她却没有半点高兴。以她的身家学识,想不到竟然可怜到替自己筹划谋措的地步,她费尽了心机,造成了这种世态,也是逼不得已所行的下下策。
又过了一年,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父亲也不再象以前那么容易敷衍,已经撂下话来:岁月不绕人,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还有许多世家贵胄的子弟在排着队等着呢,何需为了一个云南军阀,白白地降损了宋家的名声,如今已经成了笑柄。
话虽然有些绝情,可是道理分明,也怨不得父亲,因为她实在没有勇气跟父亲说明情况,其峻早已经分出径渭,可她却不肯接受这个被抛弃的结局,始终拖延着,其实,戳穿了,无非是想等着他的回心转意。
这一年的时间倒是很平静的,并没有从报刊上公布他另外订婚或者结婚的消息,也没有从相熟的朋友那里听到他另结新欢的珠丝马迹,他还是一个人。她真的有些奇怪,是不是在北京的时候哪里做的不对惹着了他,而按他的那种性格,是绝不肯口出恶言的,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地提出分手。
她的记忆渐渐地模糊混沌起来,将那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前后关联系起来仔细回想了一番,却还是理不清,却渐渐地萌生了一点希望。偏偏那样不巧,有人传过信息来,在其峻的身边有了一个亲密的女友,谢建达的小姨子,似乎大有以姻亲连谊的趋势,她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也许是天意,唐庭轩被扣在云南,她终于有了借口。
智琨从帅府回来之后,其峻的电话就打来了,再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她不禁有些有些恍惚,他是那样地客气,客气地已经划清了界限。她一手执着听筒,一手却下意识地揉着沙发上的白色蕾色搭巾,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我倒以为你能和大哥一起来饭店呢?”
一句话咽住了他,理当如此的,但是他的确分不开身。因为永恩的情况很不好,不好地令他失去了方寸,没有关心其他事情的一点耐心,哪怕是礼貌上最起码的敷衍。究到底,是他亏欠于她的。
于是,他便道:“恰恰有点军务上的要事走不开,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在国际饭店的牡丹厅设宴,为你和智琨洗尘,算是我向你陪罪。”
原不是她想的,但是既然他没有提,她自然也只得装傻,仍旧淡淡地道:“也不敢劳烦你的大驾,倒是我…有事相求,还是由我来请客吧。”
她这样地疏远,不由得他也是气馁,失败的爱情并不是成功友谊的基础,他不想失掉她这个朋友,但是现在看来,还是失去了。便不敢再强求,亦淡淡地回应道:“都一样…”
怎么能都一样!她千里迢迢地来,难道他不应当提出来请她去家里坐一坐吗?难道他不应当跟自己的父亲家人引荐一下吗?他们可是有过婚约的人啊!可是她如今只能干巴巴地让智琨上门去传个话,然后等着那个人逼不得已地应付一下。她堂堂国务副总理的千金,有必要这么低三下四吗?
其峻晚上还是很准时地到达了国际饭店的牡丹厅,并没有出动太大的排场,只姜安国一个人跟着,但是却整个宴会厅包了下来,上的席面也是按照招待顶级贵宾的最高规格定的,饭店的经理亲自出面,在一旁向姜安国耳语着什么,仿佛在汇报着晚宴的一些细节问题。
其峻坐在那圆桌的一角,放眼望去,四周的墙壁上贴着朱红色的壁纸,浅浅的暗纹蔓延盘旋,竟然连成了一幅牡丹傲春图,倒是别具匠心。可是他却轻轻地敲打着台面,唬地那经理急步上前,俯首低声问道:“少帅,您有什么吩咐?”
恍然听见声音近在耳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向后挥了挥手,那经理不知何意,回身看了看姜安国的眼色,方才微微欠了欠身,退到了一边去。
正在此时,有侍应推开了宴会厅的门,宜岚身着泥金闪绿花的锦云葛旗袍款款地走了进来,只戴了一对珍珠垂丝耳坠,庄重之中,又显得富丽堂皇。智琨紧随其后,打着哈哈,笑道:“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怎么其他客人还没到吗?”
其峻早已经站起身来,将自己身旁的座椅拉了开来,笑道:“宜岚,好久不见,来,请上座。”
也许他的容貌有了一点点的变化,仿佛憔悴了许多,有一种掩饰不住地疲倦与伤感,却还戳保持着从前的淡定从容,单就他前不久打的那一场胜仗,再老练沉稳的人,也应当有些意气风发的张扬,毕竟是年少气盛的时刻嘛。但是他并不是的,那微笑多少有些刻意,那亲热多少有些敷衍,那盛情多少有些客气,也许不过是她的多心,可是她真的觉得他与一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了。
幸好有智琨在,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镇定地伪装下去…
幸好有智琨在,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镇定面对久别重逢的她…
其峻帮宜岚布着菜,笑道:“打算在昆明住几天?我想尽尽地主之谊,带你和智琨四处游览一番。”
宜岚淡淡一笑,道:“我已经来了几日了,受了几个叔叔伯伯的邀请,连番地赴宴,都没有空出时间来好好地转一转。都是家父的几个故交,我难得来一趟的…”这话里当然是意有所指,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她方知道他是故意,不由得一双耳坠轻轻摇晃着,仿佛在打着秋千,却是平淡的口气,继续道:“你如今是日理万机的人,倒不敢以这些俗务来叨扰你的。倒是大哥许诺了几次,说要带我出去看看昆明的名胜古迹,不知你有什么好的介绍呢?”
听在别人耳里,却有些挑衅的意思,智琨连忙打了个原场,道:“我陪着,自然是比不得其峻来的有…”但看了看席上那两人有些不尴不尬的神情,方改了口,又道:“比不得其峻来得有威信呀…”
宴会厅里正中央吊着一盏水晶灯,共有十六盏小灯上下错落,将一盏梅花造型的围在中间,如众星捧月一般地尊贵。仿佛春寒嶛峭的清晨,推开窗去,却见白哗哗的一片花蕊一夜之间全数盛放,连绵纠缠,宛如江海,美伦美奂。
宜岚轻抚着桌上的一只白色的细瓷盖碗,莹白底色上一枝垂柳依依,弯弯的月牙吊在梢头,却有几行诗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当真是一语成谶。她不能再停滞下去,于是便侧了侧身,盈盈一笑,道:“其峻,我若有事相求,不知你可否卖我这个薄面。”
光彩夺目的灯光之下,却映地她的一张秀脸之上,肌肤胜雪,并无半点血色。窄窄的下颌,眼眸深陷,仿佛瘦弱了许多。他不由得心下一软,笑道:“这个当然。”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情吗?万一会让你很为难呢?”
他突然聚拢了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半晌,才道:“其实,智琨已经大体说了个概况,唐庭轩…我可以放…来人呀,安国…”
姜安国应声推门进来,垂首侍立在一旁,其峻淡淡地道:“去找张纸来…”接着便在姜安国寻来的饭店信笺上笔走龙蛇,竟然没有丝毫的停滞。
宜岚看地有些心惊肉跳,突然伸出手去,几近生硬地按下了他的手,宴会厅里人都是一怔,她一字一顿地道:“不问理由?”
他眼里似有流火飞过,陷入了不知名的所在,淡然一笑,道:“…不问理由。”
她的心渐渐地凉下去,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背上,隐约有红云闪过,心里也难过,但还是狠下心来,继续将那道手谕写完。回手递给姜安国,道:“即刻放人。”
姜安国不敢多言,急忙拿了手谕退了出去。其峻端起手里的酒杯,笑道:“来,我们干一个,这么多年的朋友,仔细想想倒没有在一起痛快起喝过酒,来…今天我们是一醉方休…我先干为敬…”
宜岚却在自己强烈的执扭里渐渐败下阵来,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一阵失神,半晌才道:“想不到你答应地这么痛快。倒底是要付清了帐目,想从此一干二净吗?”
也许他真的有这种考虑,却想不到她不顾情面地直接说出来,那酒尚在喉咙,不由得呛地咳嗽起来,半晌才有些尴尬地道:“一年不见,你却是变地有些咄咄逼人了。
智琨看着一这幕,叹道:“是不是聪明人都象你们这么高深莫测隔心藏肚的?我真的是看不懂了…来…我们喝酒吧…今天晚上醉死算完…”
他们真的喝了许多酒,但是其峻却很清醒,他痛恨这种的独立面对人世的清醒,这样地孤立无援,没有人能够提出最合理化的建议,究竟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回到帅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其余院落里都早早地熄了灯,异乎寻常地安静。他也没来得及细想,径直绕到自己所住的静园去,远远地在走廊上便望见了湘妃帘后的红晕晕的一片光芒,门前台阶下的一张竹椅上坐着一个人影,低转头,正在打着磕睡。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人影惊醒了过来,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笑道:“大少爷,您可回来了。” 却是玉真的贴身使女珍珠,说完,便跑上台阶替其峻打起了帘笼。
其峻一直走进里间卧室,屋里仿佛有被洗劫后又想要恢复原状的痕迹,但似乎都摆放的不是地方,显然是慌乱之中来不及所致。靠近窗户一边的大理石几案上,放着朱红色的描金漆盒上,里面盛放的饭菜都已经冰凉。永恩仍旧躺在床上,紧紧地裹着被子,只将一张窄小的脸孔的上半部露在外面。茜雪纱的纱幔高高地挂起,一旁的衣架上挂着淡黄色的药水瓶子,秋香正坐在床边,一边在脸盆里洗着热手巾,一边替永恩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听见响声,回身一看,也急忙站起身来,叫道:“大少爷…”
其峻的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抢步到床前,仔细瞧了一瞧,却见永恩的双颊通红,呼吸急促,额头上不停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由得急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秋香回身看了看跟进来的珍珠,似乎有些犹豫,其峻低声吼道:“还不快说…”秋香不敢怠慢,忙道:“小姐醒了以后,仿佛有些魔怔的样子,发了好大的脾气,既不吃饭也不肯吃药,饭碗药碗打翻了好几次,后来还要自己出去,没有您的吩咐,我们也不敢…只得一边劝着一边拦着,但是小姐的脾气越来越大,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给打翻了,我也按不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叫人去请示了三夫人。三夫人偏偏出去会客了,正巧林处长正在从老爷的书房里,便帮着叫了照顾老爷的护士来,给打了镇静剂,方才安静了。刚刚林处长又请了刘院长来瞧了瞧,据刘院长的意思,目前最重要地是恢复体力,不肯吃饭总不是个办法,便做主给打了营养针,但临走前千叮万嘱,一定要适当地进食,长此下去,只怕…”
其峻低低地叹了一声,俯身擦了擦永恩额头上的汗水,道:“出了这么汗,是热的吗?怎么盖了这么多条被子,还捂地这么严实?”
秋香嗫嚅着,倒是珍珠笑道:“小姐总是有点怕的样子,非要把自己裹地严严的,我们也不敢违逆,只得由着她的性子…”
其峻想要将被子往下拉一拉,才移动了半寸,睡梦中的永恩仿佛有些条件反射似的死死地拽着被头,有些怔仲地摇着头,拼力抵抗着,口中喃喃道:“不要…不要…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其峻的手不由得僵在那里,却如万箭攒心一般地痛楚,她什么时候才能忘掉那可怕的阴影?他恨不得她也失去了记忆,哪怕是忘记了他,只要她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龌龊给她造成的伤害,他宁愿她也忘记了他…
又是一天的早晨,和昨天没有两样,其峻从一旁的长沙发上起来,去床边看了看永恩的情况,似乎已经比夜里好多了,呼吸轻浅均匀,长长地睫毛静静地停歇在那里,仍有一种受惊后的惶惶与不安,他不禁伸手抚向她的额头,温润清凉,慢慢地滑下来,经过她的脸颊,一点似有若无的红晕,仿佛已经在渐渐地恢复了。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几近诧异与惊恐地望着他,倒骇地他不由得缩回手去,嗫嚅道:“永恩,你醒了,你有没有好一点呢?”
只相持了片刻功夫,她仿佛有些厌倦似的又转回脸去,怔怔地望着窗外那忽隐忽现的红梅,冬季里难得一见的艳丽,其实这城里却是时时如春的,也比不得此时的云霞灿烂,夭夭妁妁。
他仍旧站在原地,顺着她的视线,也是怔怔地望着,半晌,才道:“永恩,你倒底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
她还是不言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我想洗澡。”
他仿佛遇见了一桩极欢喜的事情,阴郁许久的表情,终于展露了笑意,高声道:“秋香…”秋香应声掀帘而入,其峻连忙道:“吩咐厨房做一点清淡的早饭…噢…小姐要洗澡,你去后面浴室里准备准备…噢…对了,换洗的衣服…我怎么就没想到该准备换洗的衣服…”
秋香在一旁看着他慌乱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不敢造次,低声道:“大少爷,小姐换洗的衣服…您不用担心,三夫人昨儿已经让珍珠送来了…至于早饭,早就吩咐下去了…您不用担心…”
其峻也有些不好意思,站了一会儿,发现秋香含着笑意望着他,才意识过来,却将脸都涨红了,嗫嚅道:“我出去了…我出去了…你们忙…你们忙…有事到前面的外书房来找我…”有些慌张,有些语无伦次,有些情不自禁,有些一反常态…他再也呆不下去了,只得到外面的院子里来,深吸了早晨清新的空气,方才觉得呼吸顺畅了。
远远地,姜安国从长廊上转了下来,看了看其峻的脸色,还是有些犹豫。其峻正在高兴的时候,并未曾深想,便道:“好了,今天早上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安国,你说她是不是不再生我的气了?”姜安国却面带难色,道:“少帅,那个…那个…”其峻这才发现有些异样,便道:“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就吞吞吐吐的!”姜安国不敢隐瞒,道:“那个…我按照您的吩咐,昨天晚上已经放了唐庭轩和他的随从,但是他今天早上找上门来,说是要见您…”
其峻的心下一动,凝神想了一想,方道:“还有谁?”姜安国摇了摇头,道:“只有他一个人,却是带着孙先生的名贴,所以我不好…”其峻轻轻地冷笑了一下,道:“算了,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说完,就大踏步地向前厅走去。
寂寂的厅堂,随初摆放着绿色的植物,碧油油的颜色,衬着清露映在朝霞的璀灿里,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姿态。
庭轩坐在红棕色的丝绒沙发里,品着上好的普洱茶,黝绿如墨的叶子挤在小小的瓷器里,倒有一种紧凑的热闹。
那日的再次被俘,与昨夜的突然被放,仿佛都是猝然间发生的,一切都有些莫名其妙。他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日三餐按时供给着,也只是从黑洞洞的大铁门上的一个小窗户递了进来,其余时间再也没有人来打绕,仿佛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似的,仿佛以后的人生都要以这种非人的方式继续消耗下去,那他宁愿一头碰死在牢房里,也强过一点点地在已经发钝的刀上活活受着煎熬。
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他也不知道在那里被关了多久,就在他的意志被渐渐地消磨殆尽的时候,一个不阴不阳的家伙来开了门,只简单说了四个字:“你自由了!”
他一步步地走上那长长台阶,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眼睛几乎有一阵根本看不见东西,只是白花花雾蒙蒙的一片,只到董平叫道:“四少爷…”他才渐渐清醒过来,周围仿佛是一处颓废花园的样子,还来不及细想,董平在一旁扶住了他,道:“四少爷,三姑爷来接我们来了。”
出了那废园的大门,借着明亮的月光,却见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那里,智琨正站在车旁抽着烟,见到他们,也是高兴,迎了上来,道:“四弟,你可是受苦了。”
后来,他才知道,连宜岚也出了面,只觉得这事匪夷所思,一切都发生地太过突然,他从阶下囚,一下子又恢复成了体面人,仿佛只是个误会,但是那营救她出城去的女人,却丢失不见了。他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尽管董平拦着,但是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再次踏入了门禁森严的府地,似乎是将一切可能再次被禁锢的危险,抛掷到了脑后。
正在胡思乱想着,却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眼着姜安国着引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厅里来,站起身来,定睛瞧了一瞧,不由得笑道:“这个世界可真是奇妙…我来到昆明城里,曾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远远地看见了那意气风发的风云人物,当时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原来,真的是早就相识。我还有些纳闷,宜岚也巴巴地到昆明来,听三姊夫的口气,倒好象是她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想不到是你…我只是有些好奇,以你堂堂的一方首脑,竟然会为了北京城里的一间小小的菜馆到上海来与好言我商议…”
这是两个男人的第二次正面交锋,但却已是峰回路转了,那时他是那样的落寞与无奈,而此刻却成了万众仰慕的通知一方的诸候,而他却失了一切可以炫耀与俾睨天下的资本,一下子跌落到人生的低谷,生命中的起承转合,因缘际遇,竟然是如此匪夷所思。
其峻望着那张英俊的脸孔,冷冷地道:“这世上有…许多人是你以前遇见过的,却不能保证你永远都记得…算了,象你这样的人,说了你也未必能知道的,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既然已经放了你,你又为何故去而复返?”
庭轩是个多聪明的人,已经听出那话里有话,略微沉吟了片刻,却不得要领,便以为那“曾经遇见的人”,指的大概是宜岚。不禁微微一笑,道:“沈先生,你既然那么慷慨,就应当好人做到底,为什么还关着那个人呢?”
其峻“哼”了一声,道:“难不成你连…萨五丁也想一并带走?”
庭轩摇了摇了头,道:“我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并不是萨五丁,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其峻俯身从茶几的烟筒里拿出一支烟来衔在嘴上,却有些怔仲地四下张望着,其实那打火机就在烟筒的旁边。庭轩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那难以察觉的落寞与痛楚,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光锃锃的打火机递了上来,一簇幽蓝的火苗“扑”地跳跃起来,意想不到的灼热气息,似乎噤住了两个忽然之间距离很近的男人,眼睛里都是峥峥分明的清毅俊郎,只是一个却是文雅淡定,一个却是跳脱飞扬,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也许一辈子也没有可能成为朋友,却在人生的轨迹里,一次又一次地交叉相错。其峻恍然有些惊醒过来,慢慢地后退了几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女人,是你的什么人?”
这是个新的命题,蓝色的火焰旋即消灭在沉滞的空气了,庭轩只觉得手上火燎燎地有些痛楚,慢慢地扣上了打火机的盖冒,慢条丝理地道:“她…是我家的佣人…是我的小侄女的保姆…”
其峻手里的香烟在刹那间被掐成了两段,又被他狠狠地掷到地上,她拼尽了千辛万苦,就换来这样的结局?他放弃了所有幸福的可能,将她拱手送到这个人面前,就是为了这个结局?佣人?他突然觉得这个称谓的是如此的刺心,却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异样地穿过胸膛,迸发出最强烈的鄙视与憎厌,狠狠地撕扯着对面这个男人的理智,他是被小看了的,不由得反唇相讥道:“虽然是我家的佣人,但我唐庭轩向来有个规矩,只要是我底下的人,我就不能不管,自然是要带她一道回上海去,这难道很可笑吗?”
其峻摇了摇头,道:“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她若是愿意跟你一道回上海,你便可以带她离开,我这里也不是强人所难的地方。来人呀…”
姜安国应声进来,其峻一挥手,道:“你带唐先生去…”姜安国似乎有些诧异,其峻却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皱着眉头,自己在那张沙发上坐下来,很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又挥了挥手,姜安国只得做了个请的姿势。
庭轩没想到这么痛快,他有些诧异地望着那个陷在沙发里的男人,待要再说些什么,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道了声:“多谢!”便随着姜安国慢慢地向后堂转去。
但是姜安国似乎另有安排,又将庭轩安排在二进院子的一处小客厅里,便不知了去向。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一个使女模样的人来请他去后面,穿园过厅,才到了一处寂静的院落,真的是静地出奇,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地胆小起来。院里绿荫匝地,却有一枝红梅艳丽出群,疏枝横绕,竟斜插到窗屉里面去,仿佛想要一探里面的究竟。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中药的香气,一个使女在廊下的小凳上坐着,手执蒲扇,轻轻地煽动着,火上的褐色药罐正掀开了半边盖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从绿荫里走出一个人来,身着藏青色的长袍,短短的头发,仿佛是个一幅文人模样,却又透露着精明与干练,走到近前来,淡淡地道:“唐先生,我叫林保仁,在这儿已经恭候多时了。事不相瞒,你想要做的事情,恐怕有些困难…”庭轩点了点头,道:“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林保仁略微有些迟疑,半晌才道:“好,你跟我来吧。”
说着,步上台阶,引庭轩到内室里去,却不是多么富丽堂皇,屋里的一切陈设简单而整洁,他微微扫了一眼,便知不管是墙上悬挂的字画,还是高几上摆放的古董,莫不是名贵中的上品,峥嵘轩峻,气势不凡,无不显示着主人的品流高雅脱俗。
庭轩有片刻的迟疑,亦有些惊惧,所寻之人,难道就藏在这侯门豪庭的膏粱锦绣之中?
林保仁在猩红色的呢帘外站定了,低声道:“秋香…”
一会儿,一个梳着一条长辫的年轻使女挑帘出来,看见有陌生人在场,微微一怔,方又笑道:“原来是林处长。”林保仁道:“情况怎么样?”那使女笑道:“今天早上起来好歹劝着喝了小半碗粥,又吐了不少,如今又睡着了。哎,总这么不吃饭,也不是个办法呀…”
林保仁点了点头,却挑起了帘子,向庭轩道:“唐先生,请进,你不是想见她吗?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庭轩反而有些胆怯了,仿佛觉得厚重的帘幕之后隐藏着不能揭破的秘密似的,因为他要找的人,他印象里的人,尽管有着惊天的美丽,却是和富贵格格不入的,然而,她就在那里面…他终于一脚踏了进去,帘笼“叭嗒”落了下去,隔开了他和外面的世界,包括那个阴阳怪气的林保仁。
宣德炉里正燃着芸香,青烟燎绕直上,淡淡的芬芳,由远及近。玉色的茜雪纱幔轻柔地垂在床边,直曳到地,影影绰绰的仿佛有一个娟秀的身影轻轻地翻了个身。他不由得慢慢地走了过去,墨绿色的洋毛地毯,踏脚无声,仿佛是蹑踪潜行的小心,在离床一尺的地方站下了,隔着那如烟似雾的纱幔,久违的女子就在那里,香梦正酣。如墨云流瀑般的长发逶在桃红色的软枕上,只有一缕覆盖着那雪白的脸颊上,隐去了那绝世光华。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撩开了纱幔的一角,床上的女子,身着秋香色的真丝亚光睡衣,云襟上袢着梅花双扣,莹莹闪亮,却是一颗颗的细钻牵连在那丝路经线之中,如万星飞落,摇曳生光。她的嘴角微扬,神态安详,倒不是先前所见的倔强与凄苦,一切都变地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而他仍然按照从前的思路,刹不住车,一头冲进了心惊胆站的死胡同里。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叫醒她,竟然一言未发地走了出去,先前的那个使女很客气地将失魂落魄的他引着到了前面的小客厅里,林保仁却仍旧站在院子里看着风景,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人,微微一笑,道:“结束了…”
庭轩冷冷一笑,道:“我看林处长倒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只是我有个问题一直糊涂着,以林处长这样的地位与聪明才智,既然已经答应了她要带我们出城去,为何又突然反悔了呢?噢,不,也许林处长压根儿从一开始就不过是在敷衍她…难道你以为致我于死地之后,就可以将她永远地留在身边吗?真是遗憾,林处长,我不仅没有如您所愿再也见不得天日,反而直接找上你们的少帅,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帅府,只怕你之前没有料到会有今天一会吧?”
林保仁的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反唇相讥道:“可是你的心里也很清楚,你凭什么可以化险为夷?你应当更清楚,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你根本就不可能带她一起上路,而你今天走这一遭,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你放心,她在这里生活地很好,能够获得你所不能给她的一切,当然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并不是物质上的…”
以庭轩的心性,他是决不肯忍受这样的屈辱的,即便那个人此刻还可能操控着他的生杀大权,可是在这个仓惶的乱世里,有太多离奇的故事在轮番上演,眼前的这个人未必了解他内心深处最隐密的所在,但是有一句话说的对,他是不能带她一起上路的,因为在她刚刚离开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塌天大事,使他不能再象以前一样按着自己的意愿行事了。
其实,说那是一场闹剧也好,悲剧也罢,反正是彻底地将他从权力与财富的巅峰无情地掀落下来,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就是他偶尔想起来,仍然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他竟然是唐夫人买来的孩子,那个可怜的女人为了挽救自己在唐家以及丈夫心中岌岌可危的败势,不惜冒险演绎了一出只有在戏台上才能看到的一幕,偷龙转凤,被调换的那个女孩生活在虹桥的一爿酱油店里,过着艰苦的日子,嫁了一个滥赌鬼的丈夫,唐太太心疼女儿,少不得经常暗中接济,却那鬼精似的女婿瞧破了端倪,那桩隐藏了二十几年的秘密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唐府上下,一片哗然。
反应最强烈的不是唐家的真正老大,唐涪,而是那二十几年一直忍气吞声却为唐家生下唯一男丁的二姨太,佩茹,还有那一直生活在阴影里的唯一男丁,庭亮。也是难免的,二十几年来的忍辱负重,却原来是为了一个谎言的圆满,放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谁也没有在意他的感受,他受不了那强烈的刺激,离家了几天,去到那黑魖魖的店里,看着那肮脏的店堂里昏溃平庸的老年夫妇,不消一会儿的工夫,他就从心里彻底地隔断了自己与这个家庭的联系,也包括血缘上的。以往辉煌厚重的家庭背景,曾经是他一生潇洒俯瞰人生的最坚强的依靠,但也成为他选择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巨大障碍,他根本抛不开那二十几年华丽的背景,已经嵌润在血液骨隋里,他是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于是,他去庐山的避暑山庄见了唐涪,并自以为成功地重新获得了父亲的谅解与信任,又重新回到公司上班,想不到那里在短短的几天里已经成为庭亮的天下了,人们虽然还称他一声“四少”,却不再是敬畏的尊称,而是讥笑似的嘲讽。同时,因为佩茹的强烈抗议,他也无法继续住在唐家老宅里,只得另外在外面找了房子来住。人走茶凉,一切都已经是两重天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永远要背着是个冒牌货的身份。
就连他那名义上的未婚妻,在得知了他非正牌出身之后,立刻重新投入了庭亮的怀中,原来不过是庶出的二女儿,叫艾雯的,也是个冒牌货。那女孩仿佛还很诧异地撂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永恩?你不是应当最心知肚明的吗?反倒来问我?我劝你还是甭装算了,倘若连你都不知道,那真的是鬼才知道呢?”
真的是鬼才知道呢?那个永恩又是谁?如今又躲在哪个鬼地方?
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想重新获得权势与财富,必须要摆脱唐家的阴影,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事业王国,于是他开始处心积虑,利用唐氏公司的一切有利资源,开始为自己谋划未来,甚至用公司的船来走私,运鸦片。
天有不测风云,一直很稳妥的货源人,萨五丁竟然栽了,大批的货也没了,损失惨重。他的孤身犯险,倒并不仅仅是为了以后的货源问题考虑,乃是舍不得萨五丁在一次酒醉之后无意中透露的一个宝藏的巨大诱惑,但是昆明之行,已经使他清楚地认识到,这已是个死局,未必真的有那个宝藏,他极有可能是萨五丁极力想抓住的最后通牒一根救命稻草,他想要恢复从前的希望,已经遥遥无期。
偏偏,在他已经有些绝望的时候,宜岚主动送上门来了,那是他已经放弃的一张牌,以前的疯狂行为,不过是身份与地位的一种点缀,赢得了赢不得,无非是侨牌桌上与其他豪门子弟一句玩笑,一个赌局,没想到竟然是这张牌在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使他又重新看到了那金光闪闪的致胜之牌,他禁不住那强大的诱惑,迈出了脚去…倒底还是舍不得…舍不得…
究到底,还是自己的身家利益更重要些,不过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