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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六 ...

  •   就是这样,还是耽误了一些时候,庭亮才给了回音,看来也是费了一番周折的。永恩向刘氏兄妹请辞,佳卉满心地不愿意,拉着永恩的手道:“素梅姊,人家都是说我的脾气燥是个最难相处的,可我偏偏却与你甚为投契,你为什么要离开呢?是嫌酬劳太少了吗?那你说出来,让大哥给你加薪不就得了吗?”
      永恩不知该怎样回答,倒是震华在一边道:“佳卉,你不要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等你以后遇上了,就会明白的。”说话时一副惯常的笑呵呵的表情,算是替永恩解了围,永恩突然觉得震华似乎并不象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在巡捕房里升地那么快,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华人探长的位置。
      永恩辞别了刘氏兄妹,坐着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唐府,并按照之前约好的只跟门房里说是来找余妈的。门房一听“余妈”,倒是很客气,将她让了进去,很快便有一个头面干净的老妈子来引着她到内堂里去。
      想不到在上海还有这样一幢地阔腹深的府地,几进几出的院落,莫不是崇阁巍峨,仿若琼楼玉宇。然而亦有曲径通幽的婉转,迂回盘旋之后,豁然开朗,充沛着泉石淙淙,林木翁润的园林乐趣。蔓延在山林之上的丛丛丝箩,倒悬垂地,却有叶絮飘落在水面,潺潺而动。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一棵遮天蔽日的杏树拦在近前,满树的杏花红艳艳的,如同蒸霞喷火一般,灼灼地缭绕到朱红色的琉璃瓦上,进得门去,却见一枝枝的梨花斜映在对面的落地窗外,有风吹过,漫天的花蕊飞舞翩迁,好象雪落霜降一般壮观。
      有几个老妈子还有年轻的使女端着装有菜肴的的描金漆盘训练有素地一一鱼惯而进,一寸来后的墨色地毯,走在上面竟无一点声响。永恩只得快走几步让了开来,落脚之处是一扇紫色的苏绣屏风,柳林成行,连绵成海,一只翠鸟立在枝头,明黄色椽子微微张开,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那寂静之中听到它的鸣叫。
      一个身穿蓝色旗袍的中年妇人在厅堂的的另一端轻轻咳嗽了一声,陪着永恩一起进来的女人急忙堆起了笑容,上前去耳语了一翻。那妇人上下打量了永恩,摆了摆手,示意让她过来。永恩倒底是在王府里长大的,并没有被这阵仗吓倒,缓缓地走了上去,态度平和地微微点了点头,那中年妇人倒是一怔,半晌才道:“你跟我来。”
      陪着永恩的女人退了出去,那中年妇人便引着永恩穿过厅堂,进了一间小客厅,才道:“我是侍奉这里大太太的余妈,先跟你大体说一下府里的情形。原来这府地是大老爷一房人住的,大老爷一共娶了三位夫人,原配夫人是原来两江总督家的小姐,就是大太太,还有两位姨太太。大太太共有四个子女,三个女儿早已经出嫁了,还有一位四公子,就是现在的唐府掌家人。二姨太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三姨太太并无所出,你以后就称呼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好了。大老爷唯一的弟弟,一直在外国做公使的二老爷,二十几年了都呆在外国,如今卸了任回国来暂时就住在府里,据说半年以后还要调到美国上任,二老爷只娶了一位夫人,照规矩你得称呼二太太。这位二太太只生了一位小姐,今年只有十岁,这趟回国来,有许多事情都很不习惯,大太太早先也给她请了几位日常学习的家庭教师,如今只需要你来负责这位瑶小姐的日常起居,听说你还认识几个字,也不是一般粗蠢的老妈子可比,只看你是否耐心是否细心,如果做地好,太太小姐们都满意,看将来或留在府中或要跟出国去,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永恩没想到唐庭亮替自己安排的竟然是来做一个小孩子的保姆,隔着那些身份复杂混乱的人,离着真正的目标好象还有十万八千里,不禁有些失望,却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微微地点了点头,笑道:“这个自然…”
      还未等她说完,有一个年轻的使女急步过来,在余妈耳边低声道:“太太叫您去呢。好象今天中午给瑶小姐做的甜羹有点问题,瑶小姐正在发脾气呢。”余妈叹道:“真是个小祖宗哟!素梅,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伺候太太小姐们吃过午饭,就找人来传你进去。”
      永恩只得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等着,还没有几分钟的功夫,一个老妈子过来,道:“余妈叫你进去呢。”永恩便跟着穿过走廊,经过一间小客厅,来到了一间宽敞的餐厅,地上铺着浅咖啡色底子牡丹花纹的短绒地毯,餐厅周围放了一圈同样花色的软垫座椅,中央放着一张长方型的桌子,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地坐了一桌。
      永恩也来不及细看,便见其中一个身着墨绿色丝绒旗袍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笑道:“瑶瑶,你若不吃,等你妈妈回来,大伯母可再不给瞒着了…”话音未落,坐在对角的一个烫着卷发身着银红色电光印度绸旗袍的年轻女子“噗哧”笑出声来,道:“瑶小姐,你再这样不听话,小心你大伯母把你最近的所做所为都告诉你妈妈。”
      那中年妇人微微皱了皱眉,在她左手的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笑道:“丽姨这话说地可就差了,母亲怎么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况且瑶妹妹是顽皮些,哪个小孩子不是如此,不过就是前些时候和大姊家的小成玩地疯了些,也是在我们姊妹的院子里,难不成也吵到三娘姨了?”
      起先那年轻女子眉峰一挑,待要反驳两句,在她身边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妇人夹了一筷子粉蒸肉过来,笑道:“今天厨房里特意准备你喜欢的粉蒸肉,都快凉了。”她便用筷子在碗里插地个粉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算了,我是不和小姐们过意不去的。”
      另有一个年纪很轻的穿着芽绿色西式荷叶边连衣裙的女子夹了一只兔腿,叫道:“这里面放姜了吗?”在她一边的一个面目温和的女子笑道:“六妹妹越来越会取笑了,兔肉里面怎么会放姜呢?本来就是相克的嘛。”在她身边坐着的身穿紫色驼锦丝旗袍的女子一边吃着饭一边道:“维冬的意思是既然没放姜,这里怎么火辣辣的呀?”
      那年纪稍长些的女人嗔道:“维冬,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说话这么没有遮拦。”那个身着紫衣的女子笑道:“佩姨,六妹妹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说什么。”那最初挑衅的女子突然“啪”地一下放下手的筷子,站起身来,怒道:“我吃饱了。”说完,刮着一阵香风从永恩身边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此时那中年妇人仿佛根本不曾理会桌上发生的风波,竟然耐心细致地喂着身边的小女孩子吃饭,那小女孩似乎也乖巧了许多,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突然低声道:“大伯母,我也吃一点那辣辣的兔子腿好不好?”
      那中年妇人这才转过脸来,面色有些低沉,向着桌上的几个年轻女子道:“亏地你们姊妹几个是女人家,如今这要是托生成男人,还不知要弄出一番什么大动静来呢?我是想吃顿安生饭都不行。”
      桌上立刻寂静下来,好一会儿,维冬向那紫衣女子眨了眨眼睛,那紫衣女子却只当不见,维冬只得低声道:“二姊…唐维夏…”那紫衣女子笑道:“你应当叫你三姊唐维秋,都是她挑起来的,你叫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做了总结而已”
      那眉目清秀的女子舀了一勺子汤在米饭碗里,稀里糊涂地拌着吃起来,口齿不清地道:“我就看不惯她阴阳怪气的模样,瑶瑶不就打烂了她一只镯子吗?二婶送地那些礼物哪一样不是漂亮又名贵的,可你看她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那年纪稍长的妇人笑道:“太太,您别上火了,二小姐、三小姐就是直脾气,您又不是不晓得…”那眉目温和的女子笑道:“六妹妹和维秋维夏一个脾气,都是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
      唐太太也不好再坚持下去了,便笑道:“维春,你是做大姊的,也跟着瞎凑热闹。”
      维春笑道:“我不过是接着佩姨的话头说下来的,况且这里也没有外人,难道我还想再挑起一场战争吗?我可是让她们给闹怕了。”维冬拍了拍胸口,笑道:“大妈,我还以为你真生气了呢?我不过是跟着姊姊们凑个趣罢了。”维秋放下饭碗,笑道:“你个胆小鬼…”维冬做了个鬼脸,维秋笑道:“你个小鬼头,出了事就拉我们在前面顶杠。”
      那年纪稍长的女子笑道:“维冬这丫头都是让太太给宠坏了,虽说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可太太却是宝贝似的捧在手心上,她仗着自己是兄弟姊妹里最小的一个,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唐太太笑道:“佩茹,我们之间还用地着说这样的客套话吗?叫孩子们听着笑话。”
      一旁的瑶瑶睁着亮如宝石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拽了拽唐太太的衣袖,道:“大伯母,你不给我吃那辣辣的兔子腿吗?”
      唐太太一把将瑶瑶抱在怀里,亲了一下,笑道:“你真真是个开心果哟,我这看着你,心里什么郁闷都烟消云散了。”
      维夏笑道:“妈,你有了瑶瑶,把六妹撂到了一边,维冬可有些吃味了。来,到我怀里,我来安慰安慰你。”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一直站在唐太太身后屏声敛气的余妈笑道:“太太,您让我给瑶小姐找的保姆我给找来了,在一旁候着呢,要不,您瞧瞧…”眼里看着唐太太并不反对,便向永恩招了招手,又道:“素梅,你近前来,跟太太小姐们打个招呼。”
      永恩看了这一场官司,倒都是七窍玲珑,却各有各的心思,比起她家里的女人们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里的生存环境也不容易。不禁有些胆怯,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尽量镇定着态度,道:“太太,我叫周素梅。”
      桌上的女人静静地打量着,永恩仍然穿着家常的青色衣衫,外面罩了一件淡绿色镶月色牙边的齐膝对襟背心,戴着那副黑眶阔边眼睛。维冬突然笑了起来,跟一旁的维夏道:“倒好象是我们学校里的外国教习M.s布朗…”维夏大约也知道那么一个人,也抿嘴笑了起来。倒是唐太太道:“你今年几岁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永恩少不得一一回答了。
      唐太太叹道:“也是苦命的人,这么年轻就没有了丈夫。”一旁的佩茹却道:“太太,这人…”好象是嫌永恩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只怕是个不祥人。唐太太道:“我们不是那么不开化的家庭,倒是不讲究这些事的,只要人淳朴厚道就行了。况且,我看着人也干净清爽,举止文静有礼,倒也不错。瑶瑶,大伯母又给你寻了一个保姆,就是面前的这人,你看着可喜欢?”
      瑶瑶在唐太太怀里瞪着永恩,半晌才道:“大伯母,我妈妈和四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维冬笑道:“他们是去会朋友了,自然是等到吃完午饭才能回来。”唐太太道:“好孩子,你想妈妈了?”维夏笑道:“她哪里是想妈妈了,她是想着老四答应她的事情呢。”瑶瑶的嘴撇了撇,有些不屑道:“我就偏不提醒四哥,我就是等着,看看他赖不赖皮。”
      佩茹笑道:“别看这么个小东西,可是机灵着呢。”瑶瑶仿佛觉得是夸奖自己的话,禁不住得意地“咯咯”笑了起来。
      永恩渐渐地被那孩子的笑容迷惑,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在心里盘旋着,刚抓着一点苗头,却被它狡猾地溜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忐忑与惶恐。在许多年前的大理城内,同样有一个这样的小女孩,却是冷漠而又寒凉的深深庭院里,默默地等待着,强烈地渴望着,也能被自己的亲人这样地抱在怀里,然而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只有越来越掩饰不了的失望,她看清了现实,早是已经被放弃了的人。
      唐太太笑道:“老四那么个大忙人,就不该随意应着孩子,这万一办不到…噢,瑶瑶,你还没有回答大伯母的话呢?今天的这个保姆看着可好?”瑶瑶一脸的不耐烦,道:“那这么着呗,反正她也…”话音未落,维秋笑道:“妈,你有没有听懂这个小机灵鬼是什么意思?唐维瑶,你的意思是不是‘反正这个人也待不了多久,迟早是要让我给折磨走的’。”
      这样一说,满屋的女人都笑了起来。余妈也笑道:“太太,如今也已经是第五个了,再不成…我也…”唐太太笑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二太太毕竟是自家人,又是留过洋的,这各方面都讲究,我们自然应当安排地妥妥当当的。不过,这个小鬼头确实有些难缠呀!”说着刮刮瑶瑶的鼻子,亲了一下脸颊,却是不胜地喜爱。
      午饭结束后,永恩才随着维瑶、余妈来到了另一幢院子,院两旁种满了芭蕉和凤尾竹,碧荫荫地连成了一片,连房间里面也映地犹如在水晶琉璃盘中一样翠润翁郁。所有的陈设一概是按照古中国的风韵设置而立,惟独有一架黑色的西洋钢琴立在窗边,雨过天青色的鲛硝纱糊窗陵绿莹莹地罩在上面,却反射出一种幽幽的光芒。
      钢琴边的一爿高低橱几上随意摆放着主人的照片,艾菲尔铁塔,华尔街,白金汉宫,佳木葱笼,流云川行,飞越的城市,模糊的背景,然而这一切的不确定,却将景中的人愈发地衬托出来,殷殷的笑容,暖暖的温情,莫不是抓住景外人的强烈诱惑。她呆呆地看着其中一副照片里的西装美人,美目流盼,衣袂飘举,静静地立于像中,只持一捧玫瑰在手,遥遥地望着镜头里的前尘往事。谁也不知道那佳人的心中所思,只是不由自主地渐渐地倾倒于黑白底色也掩盖不住的绝代风华里。
      余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维瑶也不理永恩,一个人从抽屉里找出了水彩画笔和图板,到屋外廊上的竹椅上坐定了,很是认真地画起来。永恩很是无聊,就倚靠在一边的朱漆廊柱,默默地看着凤尾竹外的碧海晴天,纯净地竟连一丝云彩也不见,偶尔会有一只飞鸟经过,也是势单力孤的,亦不见得会有多么远大的前途。
      突然,那个小孩子道:“喂,你看了好半天了,究竟都在看什么呢?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永恩微微地一笑,道:“我不叫‘喂’,好歹我的年纪也比你大,所以不管怎样,请称呼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素梅,或者周素梅。况且,你在向我提问题,至少应当有起码的礼貌。”
      维瑶沉住气想了想,才道:“那好,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周素梅,你在看什么呢?”
      永恩这才道:“我刚刚看见一只大雁飞了过去,春天来了,它们从南方回来了,本来应当是成群结队的,可是它却孤零零地一个,我是在担心着,它是不是迷了路了?还是,它被自己的伙伴们给抛弃了。”
      维瑶拿着手里的画板,也走了过来,仰头望着,直到脖子都有些发酸了,也不见半点影子,便叫道:“你骗人,哪有?”
      永恩笑道:“它已经飞走了。”维瑶顿了顿脚,道:“哪可怎么办?我都没看到。”永恩看见画板,便道:“那我替你画下来吧。”
      永恩已经许多时候没有动过画笔了,技法有些生疏,虽然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哄小孩子已经足够了。维瑶有些兴奋地捧着那副水彩写意画,左右端详着,笑道:“周素梅,你比我那个绘画老师画地要好多了。”
      被一个小孩子下了如此笃定的艺术水准的评价,永恩也很高兴,道:“还有可看之处吗?”维瑶笑道:“一会儿等我妈妈回来,她看了肯定也会喜欢。这样,就可以把那个讨厌的绘画老师辞掉了,你一个人赚两份钱,很划算吧?”永恩不由得笑出声,轻轻戳着维瑶的额头,道:“你呀…”维瑶不禁呆住了,半晌才道:“你的神情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永恩没有听清维瑶的话,便追问了一句:“和谁一模一样?”维瑶刚要回答,便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院外响起:“小公主,四哥回来了,你也不出来接一接。”维瑶一听得这声音,立刻撇下了永恩,撒腿迎了上去。
      却见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阔步走进院来,一把抱起维瑶,高举着转了几个圈,只转地维瑶“咯咯”地笑着,一个身穿秋香色绮云绸旗袍的中年妇人紧随在身后,正是那照片里的美人,如今年华老去,却依然是娴静温婉的大家风范。
      维瑶笑道:“四哥,你和妈妈去了有那么久,久地我还以为过了一年那么长。”那妇人笑道:“庭轩,你把瑶瑶放下来吧,越惯越不成样子了。”
      永恩几乎有些窒息的感觉,怔怔地望着那欢笑喜悦的场面,却有些站立不稳,只得向后抓住了廊柱,冰凉而坚硬的木头嵌在指甲里,仿佛有一种不切实际的隔膜。此刻的他已经摘下了墨镜,阳光明媚,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眉目分明,这样的熟悉,然而那眉目之间的飞扬卓傲的神情,却又是如此陌生,沧海横流,却叫一切人事纷纭,都改变了原来的模样。
      唐庭轩抱着维瑶从永恩身边经过,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仿佛这个人只不过是这院里一草一木,一件摆设而已。她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真想上前去拽住他,问问他可还曾记得北京城里的“故人”?然而,她根本动不了,只怔怔地靠在廊柱上,百感交集。
      倒是那妇人从另一间屋子出来,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短衣服,看见永恩傻傻地发着愣,“咦”了一声,道:“你是谁?怎么会站在这儿?”
      她是谁?连她自己几乎都忘记了最初的根本。
      好一会儿,永恩才勉强笑道:“我是太太给瑶小姐新找的保姆,今天刚刚过来的,给二太太请安…”说着微微鞠了个恭。
      那妇人愣了一下,定定地望着永恩,仿佛要从这张陌生的脸孔上探寻出什么端倪,看地永恩心里突然有些七上八下的,偏巧维瑶在屋里喊道:“妈妈,你快来看,是四哥的新女朋友送给我的礼物。”
      二太太韵琴便道:“瞧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新女朋友旧女朋友的。”说着便走进屋去,只听得维瑶道:“四哥,那姊姊长地漂亮吗?”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韵琴道:“漂亮!漂亮极了。等有机会,妈妈带你见上一见,不过你可得有礼貌,别这样一副刁蛮脾气,把人家小姐给吓跑了。”维瑶又“咯咯”地笑起来,道:“四哥,我能把那姊姊给吓跑吗?”
      好一会儿,庭轩才道:“四哥喜欢的女人可是那么没见过世面的。”说着,人已经到院里来了,无意中看见在蒲萄架下发呆的年轻妇人,穿着青色的衣衫,背依着碧油油的藤箩丝蔓,倒有一种相映成趣的妙处,不由得便多看了两眼,完全陌生的女人,大概是母亲新找来的看顾维瑶的佣人,这样想着,便出了院门,穿过花厅,直接来到了母亲所住的院落。
      唐太太的贴身使女翠香正在竹篱笆下拨弄着一只熟睡的大花猫,这只大花猫也有些岁数了,仗着受尽主人的宠爱,越来越懒,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是懵懵惺惺地半眯着眼,一副裨睨天下的傲然之态。
      翠香一见庭轩,急忙站起身来,轻抚摸着发辫,低声道:“四少爷…”雪白的脸孔却渐渐地泛起红晕来。庭轩微微点了点头,快走几步,挑起湘妃竹帘,进了内室,一扇山水屏风挡在近前,却听得稀里哗啦洗牌的声音在左边的起居室里,此起彼伏。
      唐太太和三个女儿刚好凑了一桌麻将,此刻战地正酣。
      维春笑道:“三妹,分明知道老二要筒子,偏偏往外送,害地我一把对对糊都泡了汤。”维秋笑道:“大姊已经赢了两圈了,我不过是在三妹手上侥幸赢了一回,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突然,维夏“噗哧”笑出声,唐太太便道:“你看老三得意的,真是家里开银行的,输这几个钱也是无所谓的。”
      维秋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是越来越佩服妈了,今天看二娘姨的态度真是越来越委屈了。”
      维夏冷冷一笑,道:“还不是那一年父亲病重的时候,把大权交给了四弟,她为了自个儿儿子的前途,少不得要夹起尾巴做人。常言说得好,越是不会叫的狗,咬起人来才叫那个狠呢。如今她也就是不得势,一朝给她们娘俩儿做了天下,你们就等着瞧吧!我看还不如三娘姨,口直心快,凡事都露在表面上来得痛快呢。”
      唐太太斥道:“你不要口无遮拦地胡乱批评。我当这个家也不容易,总要一碗水端平,这要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亏待妾室所生的孩子呢。”
      维夏有些不以为然道:“妈这里谁敢不通报一声,就擅自闯进来?妈也太小心了,咱们自家娘们儿之间说说知心话又碍着谁了。”
      却听地哈哈一声大笑,庭轩推门而进,向维夏的后背拍了一下,道:“我来地有好久了,你们都没有察觉,还自以为有多么严密呢。”说着便在一旁的一张软椅上坐下来。
      维春笑道:“这几年老四当了家,越来越有个当家主事的大将之风了,父亲嘴上不说,私下里和我们家昌说起来,只说‘想不到老四处理起事情来倒也干脆利索,总不算枉我对他的一番期望和栽培’,可到了母亲这里,还是脱不了顽皮的个性。”
      唐太太正色道:“老四,你二婶怎么说?”
      庭轩搬弄着旁边古董架上的一柄翡翠玉如意,怔怔地出了神,却不回答。
      维秋在一旁笑道:“虽说是前清贵胄家的小姐,倒也没有一点陈腐的气息,况且人也生地漂亮,如今又在圣约翰大学里念书,对你又有救命之恩,老四,你可得要想清楚了,如果一旦定下了,可就不能再犹豫了。”
      维夏摸了一张牌,摇了摇头,放了出去,道:“老三,不是我说你,我和大姊出嫁地早,亏你和老四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思?”
      正说着,翠香捧着茶盘走了进来,缓缓地来到庭轩近前,将茶放到一旁的几案上,耳垂上又渐渐地游动着飘忽不定的红丝,庭轩却不正眼相看,只掀开盖碗轻轻抿了一口,还未说话,维夏笑道:“哟,这茶好香。翠香,你好偏心,我们难得来一趟,你还是把我们与老四区别对待。”翠香的脸登时涨地通红,顿了顿脚,道:“二小姐,你越来越爱开玩笑了,我不和你说了。”说着一扭身出去了。庭轩却微微波一笑,又喝了一口,方才放下来。
      维秋碰了牌,笑道:“这几年的光景,翠香出落地是越来越标致了…想想,翠香该有十七岁了吧?这样端详着,翠香可真是个惹人疼的可人呀。”
      维夏吃了一套牌,笑道:“妈手下调教出来的人,自是非比寻常的。也不是我们自夸,咱们家里的丫环,从以前出嫁的青霞,嫣红那几个,还有年龄小一些的翠香、翠玉,哪一个不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要强多少倍呢。”
      维秋转了转乌漆漆的眼珠,想了想,才道:“我知道妈是另有打算,这样的一个可人,莫不是给老四预备下的,你们没看见两个人刚才眉来眼去的样子。老四,等你结婚以后,就可以正式收了做房里人了。”
      维春喝道:“老三,越说越不成体统了。”
      维秋向庭轩扮了个鬼脸,庭轩装做不见,笑道:“这一番舌战群儒,可是有人却要输牌了。”果然,唐太太叫道:“自摸…”一片惋惜之声,纷纷道:“妈耍赖…”唐太太笑道:“谁叫你们竟顾着胡扯,快,倒是赔钱是最重要的。”几姊妹都笑道:“经妈手里进出的银钱也不知道有多少,还寻思我们这点小钱。”
      庭轩站起身,道:“我要出去办事了,跟妈来应个卯,晚饭就不过来吃了。姊姊们该多留些时候,陪妈吃完了晚饭再走吧。”
      唐太太一边收着钱,一边道:“儿子,虽说几个姊姊说的玩笑话,可是里面也有认真的成分,你和那王府小姐的亲事,真的要想清楚了,这样的人家,可不能象以前似的,可以胡来的。”
      庭轩却觉得母亲的罗唆,也不回答,便走了出去。
      维春叹道:“母亲有所不知,他其实是咽不下那口气…”
      维秋接着道:“真的是为了我家的那位小姑子…宋宜岚…”
      屋里却是鸦雀无声了,庭轩站在院子里,站在廊下眯着眼睛迎着太阳看了一会儿,院里摆放着几盆月季,碗大的花蕾齐头并进地堆叠在一起,纷繁缠杂。芬芳馥郁的气息,在阳光底下愈发地澎湃激烈起来,和着温煦的春风,直向人的面上扑来,他不禁有些心旌神摇。好一会儿才看见翠香一直蹲在篱笆架下,俏生生的一个背影,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志不在此,却依然含糊着,这点事情,不过是生活上的点缀而已,倒也不必太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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