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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合部 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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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琅寰冢
民州城头。
仰望,乌云四合,不见天日。洌洌北风,吹动我单薄衣袂。
“先生,天命到底是什么?”
“分与合。”柳寄亭的声音绵长舒缓,风声呼啸,依旧字字清晰,“七百年一次轮回,现在,天轮顺转,冥泉冰封中土,那是统一的天启。”
“统一。”我默念这两字。
统一——是祁的夙愿,是祁人的理想,是天下的趋势。那么,天命是对的。
“南泉,你也可以选择不去。”
我一怔。
“可是我一定要去。”
“为什么?”
“因为——”我想了想,不知道这算不算理由,“因为他是祁。”
柳寄亭忽然轻叹:“看,这就是天命。对于一个人,你的命运早已注定。”
“但我可以选择不劝说他回来,让他留在刀峰,也许……祁更愿意留在那里。”
“是的,你可以。”
我又一怔。
“那么我是不是违反了天命?如果天命是要祁去完成统一的话。”
柳寄亭微笑,不语。
“违反天命的人会是什么命运?”我不甘心。
“嘲弄吧。”他的微笑忽然黯淡,“记得萦萝么?那个松黎灵力最强的祭师。她是第一个想要改变统一天命的人。凡人的反抗,是被天命玩弄于股掌的一个笑话。”他顿了一下,“无论是谁,都无法改变天轮的方向。”
我惊愕的看向他。
“为什么这样看我,南泉?”
“先生,你在害怕么?”
柳寄亭怔住,怔愕的表情我本以为再也不会在他永远从容恬静的脸上出现。
“害怕什么?”他恢复从容,“命运么?我是一个巫师,难道惧怕命运不是很自然的事么?”
“可是,你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改变未来。”
柳寄亭沉默了。
“先生……”
他终于开口:“如果是在一年前,我会告诉你,南泉,未来和过去一样,是无法更改的。但是现在……”
“现在怎样?”我急迫的问。
“现在——”他幽幽答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遇到一个人——一个不是要对抗命运,而是要彻彻底底把命运嘲弄回去的人。”
“那只逆轮之手!”
我的心急速的跳动一下。
“你说的是——冥心?”
柳寄亭向我转过面孔。天阴着,远处隐隐传来雷声,是风雨欲来的时刻。那一种让我疑惑的凄迷深远的神色,又一次浸染了这张白皙瘦削的面孔,使他紧闭的双眼都流露出无边的无奈和忧伤。
“上天选择了你们两个——你们两个。”他低低絮语,“我不确定,真的无法确定。也许她是对的,也许一切都能改变,也许……正是你,拥有这个力量……”
刺耳的马嘶声打断柳寄亭最后的谈话。
易佟奔上城楼,牵来一骑纯色的白马。
“上人这就可以上路了。”他指一指身后跪倒的一个身着蓝色长衫侍卫打扮的人,“到了刀峰,他可以带路。”
侍卫行礼:“金吾卫墨燠跪见上人。”
我点点头,这人脸上自眉心而下的一道殷红伤疤让我怔了一怔。再回过神时,我发现柳寄亭不知何时离开。我捕捉到他飘忽的脚步在城墙拐角消失的一瞬。
他没有与我告别。我在想,这是否预示着我们将会在命运中再次相遇。
***
十几骑祁军精锐在将军易佟的率领下护送我至刀峰脚下,此后的登山路,由金吾卫墨燠前导。
刀峰之险,天下独绝。据说,这山峰之险峻,为冥泉四国四峰之首,就算纵横天下无坚不摧的祁军到了这里,也无法攀越,只得取道冥泉,才能侵入亘炎的炽漠。
一行人早已弃了马,在起伏山势中攀爬。有时根本没有路,倚靠绳索扣住峭壁顶上树节,人才能援绳而上。而山势竟然和缓,到了中午时分,眼前竟出现一条清晰的土路,蜿蜿蜒蜒,伸向大山深处。
“方向没有错。”墨燠看见土路,如释重负的呼处一口气,“这路的尽头就是了。”
山腰中的一处断崖把易佟与他的精兵拖滞了,这个普通侍卫墨燠却有让人惊讶的绝顶身手,他指认方向,一路飞岩跃险,终于带领我来到这里。
我伸一伸腰腿,略事休息。初秋时节,深山中已有七分寒意,远远望去,层林虽未尽染,但那淡淡的一抹枫叶浅红随山风连绵千里,仿若山涛逐浪,更增秋意。
只是我无心领略刀峰秋景。
“走。”这次不用墨燠带领,我率先起步。
隐隐听到流水的声音,我加快了步伐。
小路的尽头,有一道紫藤萝织络的帘幕。穿过这似人工修饰的帘缦,一屏断崖赫然在眼前展开。满布深色青苔的崖石下,湖水如碧,深不见底,竟有一湾清潭。潭上瀑布珠洒,泠泠清音随风四散。
湿润的空气中酝酿着一种特别的气味,似乎正源于潭水。我走近,潭水深处果然有一些异样的东西,深红近黑的颜色,横呈在碧清潭底,交错纵横着,仿佛被火焚烧后的枯枝,干涩,颓败,了无生气。
“是些金蕊玉瓣银叶的莲花,本来很美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枯萎了。”
身后传来侍卫墨燠的声音。
眼前浮现出那种美到极至的花朵的形状,我曾在柳寄亭后院的小池中见过,这种花使我看到冥心的幻影,她在哭泣。
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主上的隐居之地,”墨燠道,“不过只是猜测。数月前,属下等金吾卫七人领命追杀亘炎王子烈枫至此,意外的碰到……”他似乎在斟酌用词,“碰到公主冥心。传闻主上曾在刀峰幽林中隐居,那时公主年幼,也跟随父母在此居住。”
他提到冥心的名字,神情便不自然,目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手不自主的抚向额前殷红伤疤。
“你们发生争斗?”我蓦然醒悟,那种特别的气味,是血的味道——潭水中浸入人的鲜血,莲于是枯萎了,那种极洁净的生灵只有在纯净无一丝杂质的水中才能生存。
“是。”墨燠低头,“除了我,其他人都死在……冥心的血琼毒牙下了。”
他的拳握紧,脸色苍白。我知道他想说那两个字——妖女。拥有血琼蛇的妖女!他的同伴死时一定恐惧到极点。
但是……这不是她的错。我知道,也许只有我知道。
那么,又是谁的错?
绕过潭水后的瀑布,是一片极密的高木林。四周很静。没有人。
祁难道不在这里?
“上人要去哪里?”墨燠忽然在身后大声喊,“前面没有路!”
我吃了一惊,自己已置身枝干虬结杂草丛生的所在,恍惚间,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我走向密林深处。
——那里一定有什么!
“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对墨燠说。
林的尽头,高大的山壁像一座屏风挡住去路。山壁中间赫然有一道缝隙,狭窄,却能够让人通过。山壁外没有树林,是一块如旷野一样的空地,迎面一株大树擎天独立,茂密的华盖遮住了天光。
树下,绿荫庇护着一方墓冢。墓碑上只有两个字——
琅寰。
天空中终于飘下久久酝酿的第一场秋雨。
这个传奇的女子死于冰雪初融的早春。
每年的这段时候,冥心离开寒水,渡过冥泉来到这里看望她的妈妈,而另一个人却会到到晴庐来看我。初来的那段日子,他总是异常沉默,眉宇间含着让我揪心的阴郁忧伤。我从来不知道原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原因。但现在,似乎一切都是可解的了。
六年了。他们先后来到这里,再先后到百泉林的晴庐去。在两处地方,两个人都同样擦肩而过。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啊!
我凝望着墓碑。
最普通的石料,最简单的刀法,刻成那两个字,立成一座碑。
琅寰……琅寰……
他们也是你生命中最最珍贵的两个人吧。这一份天然的联系,是否就是那股神秘的力量,牵引我终于来到你的墓冢。
——长眠于地下的人儿啊,你是否能告诉我那段在欲望与仇恨中模糊了面容的往事?
我在墓冢旁等祁。
雨丝很细,树荫反而遮挡不住,风将它们随手拂进来,湿了脸孔,像自己的泪。
柳寄亭没有说错。祁到这里来了。他把自己的佩剑插在琅寰墓冢前的泥土里。雨水冲刷着剑上的血渍,墓碑上的名字被殷红的颜色刻画一新。
雨,下个不歇。天色渐晚。入夜,我仍是原来的姿势,抱膝坐在墓前。
时间过得很快。我一直在想,见到祁我要对他说什么?是把疑惑问清楚,还是什么都不说?是劝他回到山下的尘世,还是只是静静陪他,像在晴庐里一样?
不停在想这些问题,我的心乱极,想,想不清楚,再想……似乎有无形的声音催促我,逼迫我——要想,要想下去,想明白,才能选择。选择?选择什么?我更乱了。
到了乱极,累极的时候,疲惫的睡意终于袭笼来了,周身湿漉漉的,夜里的风更冷。然而我还是慢慢睡去了,如溺水的人没了力气,身子一点点浸入寒潭水中,终于没顶。
“是他杀死妈妈!”
梦中有人厉声嘶喊。
“总有一天,血琼会咬断他的喉咙!”
那红衣——是冥心。她咬牙切齿握紧双拳,浑身颤抖。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我手足冰冷,她似不认识我,双眸射来,是仇恨的火焰。
——不,不要啊!冥心!
我在惊叫中醒来。
雨还在下,天已经亮了。
一个人急促而惊惶的自石壁那头奔来。
他声音模糊,用手指着山下。
我还在梦中怔忪着,听不见墨燠向我喊些什么。转目,我一愣,然后跳了起来。
脚前泥土中,墓冢前的那柄青色铜剑赫然不见了。
“主上……主上下山了!”
我终于听清楚墨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