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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转部 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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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部第八章
竹汁千结
夕阳坠下,夜幕降临。
宫人们终于打到没有力气了,一个个坐倒在杂草丛生的地上,汗透罗裳,娇息粗喘。
我慢慢从地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抹一把面颊上的血水,我抬起头望向不远处亭立廊下的贵妇:“我可以走了吗,现在俊?
玔妃一愣,转瞬间冰冷的眼眸喷射出不可遏制的怒火。
“把她关进去!”她气急败坏的大叫,“明早之前,不许离开芜宫一步!”
不晓得饿,也不晓得冷,我抱膝缩在矮几旁边,一动不动。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股饭菜的香味从轻轻推开一线的门缝里飘进屋子。
“上人?”
我没有动。
“上人?南上人?”
那声音十分急迫的唤了数声,显出担忧的焦急来。
我抬起脸。
“谁……”
门外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
“啊,太好了!看来您伤得不重呢!”门又推开了一些,缝隙里塞进来一只竹篮。
“饿了吧?这是我偷偷给您做的,只怕不合口味。您将就着吃一点吧。”语声一顿,青石窗棂上残破的窗纸映出远处一点微弱的火光,那个女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已经告诉阿瑱妹子,她急着为上人送创药来,但执杖的宫女在门口守着,连我进来也不容易啊。”
“你是……”那声音十分耳熟,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我动了动腰腿想挪到门边去,这时才发现浑身酥软无力,那迷香的药力竟出奇的持久。
“啊,是了!迷叠香可没那么容易就散……这可怎么办?”说话的人在门外踌躇,脚步轻移,似走了开去张望园外片刻后又转了回来。一只手伸入门缝轻托起竹篮,门吱嘎大开,一个紫色身影闪入门内,转身迅速合上木门。
石屋内,一烛如豆,我看清她转来的面孔,顿时目瞪口呆。
“是你!”
“嘘!”那紫衣宫娥吓得脸色发白,一手伸来捂住我的嘴巴,“小……小声点!给人发现了,我……我就要被乱杖打死的!”
窗外果然映来灯火明光,似有人向内巡视,脚步声踩过杂草,片刻归于无寂。紫衣宫娥紧张的盯着屋门,重重透出一口粗气。
“来,我伏侍上人吃饭吧。”她从竹篮中端出一碗白饭和一个汤盅,放到我身边的矮几上,有些歉然笑了笑,“从玉叶殿赶回来就没来得及做菜,这骨头汤倒是中午刚刚熬出来的,希望还可入口……委屈上人了啊。”
筷子夹来热饭,我迟疑着并不张口。
“上人不想吃?”
我抬眼看了她一眼。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腾”一下变得通红。手里一滑,雪白的饭粒掉进结沾满灰尘的稻草里。
“上人是在责怪阿瑛么?”缓缓低下头去,好半天她才低声说道,“我……我没有办法,玔妃娘娘的命令,我不敢……违抗自己的主子啊!”她抬起了头,眸中珠光莹然,一颗清泪滑下面颊,滴在我的手臂上。臂上的伤处顿时有一阵清凉舒爽传来,我感到不那么疼了。
“啊!我弄疼您了?您怎么……怎么……”
米饭的热气蒸得我眼眶也湿润起来,我赶忙瑶头向她微笑:“没关系,没关系……阿瑛,谢谢你啊!”
真的很高兴啊!这宫里,也许并不是逍想象的那样吧。
屋外又有脚步走动,阿瑛手臂一颤,“上人,快,快吃吧。我不能久留啊!”她目中又滚落泪珠,“您出去后,阿瑛会去给您赔罪,任您处罚!”
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对着她送到嘴边的热饭,摇了摇头。
“阿瑛,我……我吃不下。”
她面色一呆,黯然垂手。
“您还是在责怪我……”
“不!不是的!阿瑛……”一时着急,竟似说不明白,我看到矮几上的汤盅,“给我喝汤吧,我渴了。”
阿瑛一愣,“好,好!我这就喂您!”她手忙脚乱的从竹篮里找出汤勺,舀了一口就要递来,手却一缩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吹凉了才又送来,“上人,慢慢喝。”
我看着她仍有泪痕的脸上欣喜的笑容,心中充满快乐。
低头喝下口汤水,真鲜美啊!
原来,我早就渴了,也饿了。不过直到此刻,才又有了这种种感觉。
“好喝吗?”
“嗯!”
我点点头,抬头望她微笑。她也微笑看我,显得十分高兴。
“那就多喝一点儿吧。”
“好!”
我高兴的回答。
真的好饿啊!不经意间伸去手,我惊喜的发现不知何时回复了一些气力,竟稳稳端起了几上饭碗。
我更高兴,从阿瑛手中接过汤盅。“我自己来吧。”我回头来对她说,“你快走吧,让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她点点头。
我看她眼睛盯着矮几,并不站起,催促道:“快走吧。放心,我有力气了。”
“那……婢子走了。”她终于缓缓站了起来,又看了我一眼,“上人多吃些。”
我用力点点头,看她退到门口,又转过头来,看看桌上又看看我,似乎还是不放心。
“快走吧!”我向她微笑摆手。
门被拉开一缝,她跨出一步,似又回头。白皙的面孔一半隐入外面的黑暗,一半却被屋里的烛火映染,显出闪烁不定的神色。一丝奇异的光芒在那仍含笑意的眸中闪过。
痛!
陡然之间,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喉头爆发,顺着温暖汤水曾经穿淌过的地方,痛楚传到胃里,然后到了腹部。
痛!好痛!
冷汗一瞬间淌满我的脸颊,门仍半开,在垂头捂腹的刹那,阿瑛歉疚关怀的脸孔在昏黄不明的视线里扭曲成一道残酷冷笑。
一阵杂乱脚步打破荒园寂静。院中似有无数火把同时点燃,昏沉黑夜骤然亮如白昼。
“王上留步!留步!这是戴罪的妃嫔老死的地方,您万金之躯不能……不能……”
“彭”一声巨响,虚掩木门被猛力踢破。一个颀长白影一步跨入,手微扬,紫衣宫娥闷声扑地,没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
“祁……”
我抬眼去看,这微小动作让腹部痛楚如滴水溅油,炽热油粒迅速四射炸开,滚过五内,那一声呼唤也根本颤抖不成声调。
门内极快的闪进几个人,一溜半跪在地。一人匍匐跪走,似来到矮几之前,端过桌上汤盅饭碗。几人用指尖蘸了一点汤汁,拈起一颗米粒,放在唇上仔细辨尝。
“竹汁阑茶。”跪在最前的人首先出言,语气肯定。
“是毒性最强的那种!”另两个和他服饰一般无异的人异口同声断定。
我看见那紧抿的削薄嘴角狠抽了一记。
“怎么救?”声音依旧冰冷,甚至稳定更甚平常。
“用盏莲心配上千结酒!”御医毫不犹豫的答,“盏莲心臣下身边就有,而千结酒……”
白袍回转,挥手处,红衣太监一躬到地:“是!奴婢这就去安妃娘娘那边取!”
“要快!”御医郑重嘱咐,“迟了毒到经脉,恐来不及活命!”
“是。要快!”红衣太监用了最大的声音重复一遍,起身飞奔而去。
我在铺地绒毯上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时断时续的呻吟。
石屋门外,冲天火光映红荒草,那白色身影负手昂立,在残垣破壁之下,亦是藐然天姿,芜宫中立,残败屋宇也显出异乎寻常的威冷气息。
自始至终,那黑色眼眸面南而望,他没有向我看过一眼,更没有对我说一句话。
残墙缺处,灯影摇曳,宫灯成行。安钗环凌乱的奔来,手中玉壶远远就已高举过顶,到了近前,几乎扑在昂首南望的人怀里。伸手,他搂住她娇喘不禁轻颤不止的纤弱之身,另一只手稳稳托起玉壶。
“御医。”
玉壶被小心翼翼接去。
“让我来吧。”安深深吸了口气,使自己镇定。她从御医手中接过调好的解酒,进门在我身边半跪下身。
“南泉……”清清莹泪似梨花落雨,打湿娇丽容颜,她颤抖的手扶住我的肩头。
“安姐……”
剧痛叫我悚然住口,我想向她微笑,但这动作更难比登天。
“别……说话了……”安泪如决堤,滚滚而落。双手扶杯,她努力不使一滴泼洒。我炽裂的唇角被一道冰凉水线轻轻润湿。
像被冰剑刺破喉咙,我忍不住痛楚,“哇”一声把刚刚入口的酒水全部吐出。
“怎么会这样!”
门外一声厉声质问。
“扑通”“扑通”乱响,似已跪倒一片。
“可能……可能……”御医的声音颤动如风中枯叶,语不成句。
我感到腹中烈焰翻滚,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受它的煎熬冲撞,陡然“哇”的一下,嘴中喷出一口血来。
青黑色血液在地上突突乱跳,安惊恐之下失手跌落手中玉杯,“南泉!”她哭喊了出来。
另一个森冷声音同时从门外传来,却是稳定依旧。
“断了她这口气,你们一个也休想活过今晚!”
安托住我的手臂猛然颤抖一下,我奋力睁开眼。
屋门外,一片红光之中,我看见那不带一丝表情的面孔之上,脸色白得吓人。
——祁!
我唤,发不出声音。
祁……
我挣扎起身,却哪里可以挪动分毫。但,他竟似真的听到,向我转来了目光。
我用尽所有气力,向他微笑。
——不要紧的,你不要这么担心啊!
那眸光依旧深不见底,那神情还是肃冷漠然。但……那心底莫名震痛,分明可以感应亲受。我只望一眼,也已不能强忍。
御医跌撞着入房为我号脉,颤抖的手冰冷而潮湿。
“清……清楚了。南上人的体……体质与千结酒的冰寒对冲,臣下等这就想办……办法……”
“御医,”安忽然插口道,“千结酒可否热饮?”
御医一愣,失去仪态的欢叫连声,“对!对对对!”几人倒地拜身,连连叩头“谢安主子提点!谢安主子!”
安淡淡一笑,玉手轻挥:“还不快去!”
一阵衣衫悉索,夹杂几声膝腿碰撞,几位御廷上医终于跌爬起身,踉跄出门。
在众多紧张目光的注视下,那口解酒终于被我努力吞到了肚子里。
“好……好了!”御医叹了口欢喜的气,膝中一软,几乎瘫软坐到于地。
我阖了阖眼。再次举目,眼前已不见了那熟悉面庞。他早已转过身去。我只能看见一头如漆长发在宽阔肩头无风飘逸,白衣轻颤,久久难平。
“不是我做的!王上,不是我!”
紧盯我脸孔的目光齐齐望向屋外,那尖声嘶喊似要撕裂长空夜幕,所有人的脸上变了颜色。
火光映出一张惨白脸孔,散发乱衫,玔妃急促狂奔而来的脚步没有了半点王妃威仪。她向院中扑上一步,贴身侍卫冰冷的长剑毫不客气的挡在她胸前。
“王……”红衣总管躬身请示,站在中庭的祁微微颔首,一个宫娥被带入重围,竟是阿瑱。
峦公公细声问道:“玉叶殿宫长侍阿瑱,事关重大,你要从实交代。”
阿瑱被那尖利声线激得浑身一颤,伏地点头。
“是谁请走南上人的?”
“是阿瑛,”阿瑱颤着声音答道,“传的玔妃娘娘的懿旨召见主子。”
“传阿瑛问话。”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紫衣宫娥甫一跪倒便泣不成声,“是玔妃娘娘派奴婢差使,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玔妃几步跨至,扬手挥向侍女脸颊,“你敢血口喷人!”“啪”一记脆响,阿瑛就势摔倒,石砾嗑破额角,鲜红流质滑落面颊,她挣扎起身,望着愤怒身颤的贵妃,眼中泪水涟涟。
“主子,阿瑛伏侍您是日不长,可并没做错什么啊!是您让我送的饭,现在却……却……我……我不想死……阿瑛不想死啊……”
她神情凄楚,血水混着泪水玷污白皙脸颊,更显出无助孱弱之态。
“你……”玔妃身震如筛,竟已说不出话来,跨前一步,似要抬脚踢打,却被身后侍卫横抢一拦。
她一怔,回头怒道:“你大胆!”
那侍卫低头跪地,眼眸却偏转一侧,显出鄙夷之色。玔妃气得一愣,环顾四周,众人目中皆有恻隐神情,她面色一变。
“王上,难道你也相信这下贱宫女的栽害?”语中已没了半点火气,她望向重围中央,忽然矮身一颓,扑倒地上。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我怎么会杀人?怎么会杀人啊!”艰涩低语一声声被拉长,湿润,终于浸染抽噎低泣。那哭音也如阿瑛般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畏惧,却在终尾振声一扬,终不肯落泪。
红衣太监忽然向身侧跨近一步,声音低缓:“主上,谋杀内廷上人罪连九族,但玔上宫是先瞬王长公主,处置不当或恐遭府军老臣异议,不如……”
“你闭嘴!”伏身于地的玔妃显已听闻,拔身一挺,目中炽热火焰直射说话之人,“下贱的奴才!你也配在这里说话!”
峦公公脸上神色一变,将说了半句的话硬生生收住。玔妃扬脸似还要说话,忽然目中露出惧意,脸上怒气一瞬间化为乌有。“王上……”她颤声说了这两个字,头已垂下。
“我能说句话么?”
这一声明明不高,怎奈一片寂夜静谧中仍显得骇人突兀,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在一瞬间向屋子里射来。众目睽睽之下,我有些局促的走出屋门,向祁走过去。
毫不出奇的,那些目光惊疑惶恐,人人心中应该都惴惴在想,不知这个“小丫头”又要做出什么样叛经离俗、没有礼教的举止出来?
不好意思,这一次,我叫他们失望了。因为在离那高高在上的白色身影丈余的地方,我蹲腰跪倒,老老实实的做了个叩头的动作。
嗯,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似乎不像第一次那么难过。
我仰起头望向面前的人。这样的姿势使我很不舒服,但没办法,谁叫这就是“规矩”?我要把话正正常常对这些人说出来,并且让他们听进去,就必须要依着他们的路子去做事情。
然后我学着安的样子躬身又拜了一下。
“王上,”我说,声音因为虚弱还带着一点微颤,不过应该很清楚的让所有人听到,“我想也许不是玔妃做的。”
这一句颇有石破天惊的效果,因为每个人都愣住,刷刷投来目光,无数双眼睛挣得滚圆。玔妃本颓然伏地,此刻也是惊起,死死盯着我的脸,似乎没有比这句话更让她难以置信的事。
我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
“不错,是你叫人找我,还在这里打了我,但你应该不是想杀我。”我加重了那个“杀”字,“因为——如果你真的想杀我,在我没了力气的时候,一刀,就行了啊。”
我看见人群中不少人点了点头,心里松了口气。啊呀,总算学会在这里怎么去“说话”了!
我看看祁,火光在夜风中摇曳,那面上神色总也沉稳如山,深不见底的眸子我是看不明白的。
“难道不对么?”我嘟嘟嘴,瞥了他一眼,不甘心的问。
“你、你是什么意思!”一声怒喝突然冲面而来,我愕然转头,玔妃面色通红,狠狠戳指我的鼻梁,“我看够了你们这种惺惺作态的嘴脸!”她忽然眸中落泪,声音嘶哑,近似癫狂,“你错了!我想你死!从你来到这漫澜宫的第一天起!我恨你入骨!你们这些寒水狐媚,心如毒蝎的阴险女人!我想你们死!全部都死掉!”
膝下一软,我跪不稳,呆呆偏倒在地。有人将我轻轻扶住,我转回头,安笑意温和的安慰的望着我。我怔怔的看着她有点苍白的美丽脸颊。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又做错了或是说错了什么?
耳旁玔妃的愤怒的嘶叫犹自响震夜空。
“带下去吧。”
我一惊,那声音竟也泛起一丝疲惫之色。 “祁……”我向前跪了半步,慌忙改口,“王上,玔妃她……”
他俯视投来一瞥,淡淡说道:“放心。她不会死。”
那面上了然一切的温和神情是我所熟悉的。我不由微笑,他却照例没有理睬,转身挥手,贴身侍从聚来,簇拥扬长而去。
转脸来,安怔怔的目光望那白袍身影远去,竟是失神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