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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荒宫兰园
等不到天亮了。
没有让阿瑱知道,我悄悄一个人跑到梅苑的宫门口。清晨乳白色的薄雾将那一座梅花红的精雅宫殿轻拢入怀,那一枝伸出宫墙外的花叶在氤氲聚散的雾气里恍惚着一夜无眠的眼睛。在这一瞬的恍惚间,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便毫无征兆的漏出了层云,不偏不倚,它洒落在了远处最高的金殿之颠。
“起驾!”
宫门外红衣总管一声高远呼喝,车轮碌碌启动,金色的御辇在玄甲禁军的护卫之下向前廷那晨曦照耀的地方驶去。
“祁!”我没想到自己还是来迟了一步,追过去的时候,毫无意外的被侍卫冰冷的长枪挡在了贴身护驾的禁军队伍外面。
“南泉,你怎么来了?”
我失望极了,竟没有发现安和簇拥着她的宫婢们已经走到自己身前。她看着我,笑容淡雅,依旧温柔,我却在那里面发现了一丝警惕的神色。
“王上一早就要临朝,他有许多大事要做啊。”她很留神的盯着我看,忽然这样说道。
“不,”我转过脸孔向她一笑,“我是来找你的。”
她疑惑的看着我,似乎并不相信。
我把手里的玉埙晃了晃。
“安姐姐,你教我吹埙好吗?”
安每天来玉叶殿看望我的时候便教我吹埙。
她是个很好的老师,我却是个不太专心的学生,不是按错孔洞就是记错音阶,或者鼓着嘴巴发不出音调,那是忘记换气了。一遍又一遍,安很有耐心的纠正我的错误。但是埙在我的手上总是发出奇奇怪怪的音符,我有点怀疑这一个到底还是不是那只寒水的乐宝蓝玉凤晟了?
当我终于吹出第一个曲调的时候,为了奖励我,安特地亲自下厨做出了一顿精致无比的寒水冰宴。
但这次,我吃不了几口就停了筷子。
“怎么了,南泉,不好吃吗?”
“不,很好吃。”我立刻夹了许多菜到碗里。
真的,很好吃。只是最近,我都不怎么吃不下东西。
“安姐姐,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祁?”
“唔……”她走开去帮阿瑱端来杂菜清汤。慢慢盛了一碗放到我面前,她又去招呼撤去吃残的碗碟,准备饭后消食的花茶。
我放下手里的碗和筷子,静静的看着她的脸孔。
“是这样的,南泉。”她终于肯对上我的视线了,神情颇不自然,有些尴尬甚至不安,“最近王上在筹划一件大事,所以比平日忙很多,白天几乎寸步不离朝宫。我实在没有办法安排你觐见啊。”
“那晚上呢?”
安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清丽的面庞上又显出那一种夺人双目的动人神采。
“晚上,他会翻‘幸临牙牌’来决定去哪个花宫。”她看了我一眼,补充说,“就是去上宫们的寝殿。”
我点点头。住进来这么久,也大概知道一些宫里的 “规矩”了。祁每晚去的花宫里头,梅苑是最多的。
我不是上宫,所以他不能到玉叶殿来。多么奇怪的不近情理的规矩啊!
我闷头扒饭。
“安姐姐。”猛然抬起头。
“什么事啊?”安轻轻按住心口,蹙眉含笑道,“吓了我一跳。”
“我可以出去吗?”
安不笑了,十分紧张似的问:“你要出去干什么?”
“没什么啊,”我很奇怪她这么样问,“我想去见见逍,行么?”
“原来是这件事,”安大大松了口气,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回去了呢。”我看着她,心里暖暖的,我也舍不得她和阿瑱啊,但是……迟早,我是会回去的。
“如果有了宫牌就可以出去了。”她的笑容里有一种不能自禁的得意神色,她对我说,“今天晚上,我帮你问问王上好了。”
晚霞下的玉叶殿使我想起了冥心。
那一种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红,酷似冥心的衣衫和血琼圆润的腰肢。仿佛,她就靠在我的肩头,而我们的目光,在远方高耸入云的雪山峰巅也同样相依相偎。
但在这金之国度的腹地,无论攀到多高的地方也是望不见雪山的了。金子般耀眼的漫澜宫墙之外,如雪纯白的屋瓦像潮起的浪花源源起伏铺伸至远处的白色城墙,城门外,沃野千里,一望无垠,一条宽阔官道伸向目不可及的天际尽头。
我想象着车辇在漫天夕阳下驶过来时的路,同样会掀起车帘向外张望这座世人钦叹为无瑕的都城。那第一眼该得来与在绚烂朝霞下全然不同的映像了吧?
你更喜欢夕阳下的皓都,对不对?
我侧脸去问的时候,不由失声一笑。屋顶上,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我会再见到你的,冥心。我会的!
这种感应如此强烈,强烈到我从来都深信不疑。但现在,我多么想拉着她的手并肩坐在这兰园宫殿的高顶上,看夕阳落山,看晚霞散尽。
也许,我还该告诉她祁的事。是啊,我不无惊讶的想起,这么多年来,冥心还没有见过祁呢!他们一个来了,一个走了,一个走了,一个才又来。跟他们任何一个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都忘了提起另外一个。
真的是忘记了吗?我觉得奇怪,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我如此亲近的人,怎么可以不是朋友!但我就是没有让他们彼此认识。
我开始搜索最初的记忆。那还是我十一岁的时候,冥心被人追杀,是祁救了她,但他不许我告诉冥心关于他的事。
为什么?我想如果那时是现在的我就一定会问个清楚。到了这里,我确实学会了许多事。
想到祁,我把手里的兰草叶子从屋顶扔到湖水里去。安早上告诉我,他不许我出去。
过去他不许我出晴庐,现在他又开始不许我出漫澜宫了。
“讨厌!”
我大声说,希望他就在门外,风把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去。
安笑了,安慰的拍拍我的手。
“你伤口没全好,御医也说不要乱走动啊,王上是为你好嘛!”她当然要帮祁说话的。
我生气的转过身去,不要理她。
“真的不听我说话了?”安轻轻笑,笑里藏着不怀好意的揶揄,“那我也不用告诉你明天有个机会可以见到王上了。”
我一把拉住故意佯装掉头要走的安。
然后,我就来到这里,等祁。安说的折香圣礼的时间是在明天清晨。但我在寝宫里坐卧不安,只好出来。
不过当我看到兰园的时候,很高兴自己急不可耐的跑了出来。这里真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呢!
后廷宫落百余座,最大的七十二花宫一字排开,与漫澜宫中轴线垂直相交,兰园的所在,就是那一字墨迹酣畅的回峰一勾。
这是唯一一座不雕一砖金不饰一片玉的宫殿。所有的楼阁殿宇甚至陈设用器都是自然花木的枝干花叶雕筑而成。宫苑南偏,远离中轴主线,又因为久无人居的缘故,我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回响,偌大空廷里显得更加深寂。
这里原先的主人一定很喜欢种花植树,不然无人打理栽培多年的庭院,到了这仲春时节怎会依旧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那些花木并不比其他花宫里头细心呵护的异株奇葩来得名贵,但即便只是回廊下那几株随意伸蔓盛放的普通桃花,也能使我眼前一亮,狂奔来时烦乱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了。
对着正殿宫门是一株青色大木,枝干高耸入云,树杈也极茂密,有一个分叉甚至伸展到了宫左寝宫的窗台前。那片兰草叶子就是在青竹的窗棂前拾到的。闲逛了整个下午,我意外的发现,这里什么样的花草都有,就是没有兰花。兰园兰园,却没有兰花,很奇怪啊!
安告诉我,向尚后娘娘折香圣礼的地方应该在王后住的正宫,但那里被十三年前的一场大火焚毁了,所以每年这个时候,妃嫔们来到这座先王后常常流连的宫殿进行祭拜。但通常,王是不会参加的。
“先王后走后,他极少踏足任何一个以前她到过的地方。”安说,语气里有一种我不明白的复杂感情。仿佛是羡慕或者是嫉妒,也许还有几许渴望和期盼。
我忽然忆起安本来是要安排我在兰园居住。我真的很愿意住在这里了,现在。我也看出来安说起兰园的神情。其实,她是自己很想住在这里才对。
在祁面前,连安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也总是奇奇怪怪的,跟真心有点不一样。
很久,没有在屋顶上过夜了。
这里没有冷的风和漫天的雪。在梦里,我真的见到了冥心。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醒晨曦下兰园静谧甜美的梦。
我从殿顶一跃而下。援青木虬长枝干轻步点掠,纵身穿过正殿镂空的兰木大窗。
很快,脚步声停在宫殿门外,三面殿门吱嘎一声几乎同时被人稳稳推启,黄衣红衣的太监宫人鱼贯而入,拂尘扫地,插花摆香。一切井然有序,在悄无声息中照例进行。
当清晨微薄的阳光从木窗洒进大殿的一角,我的身子悄然移动,把头藏到更深的阴影里去。
晨钟悠远的回响,宫人们停下手中的动作,垂首望地静悄悄退出殿外。红衣总管几步急跨入内,精冽的目光上下四方扫视,然后回身,击掌为示。
屋外静鞭九下,不知什么样的号鼓发出异常庄严沉重的鸣奏。宫衣洁素、仪容淡雅的妃嫔们排成两列,依次入内,分站香案两旁。
然后,白袍金带,雍容步履将那熟悉身影缓缓拉近,拉近,终于,在这么多天之后我又一次可以清清楚楚的看着他。
那本直垂腰际黑色长发被金色帛锦高高束起,那是祁的男子爱用的发式。但大多数祁人的发质和眼睛带着灰褐的色调,决少有人有他这样纯黑如漆的头发,更没有人有这样黑邃好似冰潭的眼眸。
我也喜欢看他脸部轮廓的线条,那样坚明挺拔,那样好看。逍跟他相比就显得过于孩子气了,虽然那样也很好看,却因为和安姐姐很像的缘故,而显得有些阴柔的稚气。其实逍本来就比祁小很多嘛。
我忽然想起逍说过,他的爹爹跟“主上”同年出生,而我跟逍是差不多大的。心里突如其来的难受起来,我就想要跳下去。但忽然,合掌焚香的祁抬起头,向木梁上投来一瞥。
我吓了一跳,身子急忙向内一缩。
还好,那目光如浮云轻掠而过,他没发现我。但是……不对啊!
以前无论我费尽心思躲到哪一个旮旯,祁只要一进屋子就能立刻发现。他就算看不到我,也能听见那些别人听不到的细微声响。
难道,又像前几次一样,他故意装作没看到我、不理我?
但是很快,我确定他是真的不晓得还有其他人躲在大殿的上头。
御廷监的礼官唱着称颂圣后慈美的礼赋,他侧身负手,脸微垂,默默看焚香案前的妃嫔们做着那一道道繁琐的圣礼仪式。
跪,起,再跪,折香,焚祈,撵蕊,默祷……
大殿外春阳爬升,昏黄的微红旭日渐渐转为明亮的昼光,将充盈内室的黯淡阴影一寸寸拂开扫尽。那一片明媚春光甚至直照到了尚后玉洁冰清的云莲宫牌之上,玉石反射辉映,升腾出圣洁的光晕。檀香缭绕的案前,他的脸孔却一直隐在贡牌投下的那一片黑色阴影之下。
在殿梁之后,我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脸,心越来越紧的被无形的手死命揪住。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脸上充满凄哀?为什么双眸盈满悲切?这么多年了,我何时……何时见过这样的祁,这样无助、无奈、甚至无力的模样!
我不敢去打扰他,虽然心被沉重的呼吸压住,快要破裂。
祁,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啊?我的心重得快要坠出胸腔。
“礼毕!”
一声尖细高呵是我一惊。似乎,也使他一惊。慢慢的,他抬起了头。
光线的黑影在他缓慢抬升的脸孔上划下一道深刻的痕迹,仿佛锋利的刀削薄的刃斜斜横切,将方才的种种神情生生割断削落。
黎明最灿烂的阳光在那抬起的脸孔上投下同样耀目的光彩,众人齐齐跪倒,高呼“我主万福无疆”。
他甚至没有回头,大步迈向殿门之外。
“祁!等等!”
我慌忙从梁上跳了下来。这次地势太好,直接一跳就落在他的眼前,没人有机会拦住我。只有妃嫔们齐声发出惊呼,贴身的侍卫拔出白亮的兵刃。
“大胆!”站得最近的玔妃最先反应过来,凤目怒睁,大声道,“还不跪下!”
我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过来她要我做什么。
“南泉!”安也脸色刷白的沉着面孔,从未有过的严厉,“不是说好门外等候王的召见吗?你在这里面干什么!”
“我……”我看了看安,又抬眼看了看祁,到嘴边的话一句也说不上。
“王上!”玔妃气得脸色发青,跪倒在地,“这个丫头太不知轻重,带剑擅闯朝拜圣殿,请王上降罪!”
我又做了很大的错事了吗?我看看祁,感到无比的懊恼与沮丧。我不过想见你,为什么离开了晴庐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
安看了我一眼,矮身一拜,跪倒在玔妃身旁。
“王上,是妾下没有告诫南泉不能入内,不知者无罪,还请王上开恩。”
玔妃如遭针刺似的扭转头去,充满怒火的双眸狠狠剜了安一眼,又一次狠狠拜下身去:“南泉屡次冒犯宫规王纪,王上如果再包庇,恐难服众心!”
安缓缓直身,缓缓抬首,迎面是那道足可噬人的火怒双眸,柔媚的唇角却是轻轻一笑:“姐姐何必如此胶柱鼓瑟呢?南泉在世外长大,天真可爱,不知一点规矩并无大碍啊!她入宫时日尚浅,想来也尚无冒犯钏姐姐之处吧!”
“你!”只言片语堵得玔妃身子发抖,一只藕色手臂几戳到安的鼻梁之上,腕中银色掐丝绿钏簌簌颤动,竟是说不出话来。
“王上!”玔妃转而拜身,发青面色愤然仰首,却在与那俯视来的目光相视时轻吸一口气,惶乱垂头。
“玔,你先跪安吧。”
玔妃一呆,脸上霎时没了人色。忽一挣身,“王上,你不可以……”声音细微,几不可闻,居高临下的人已迈步,将跪倒恭送的余人弃与身后。
“祁!”我追上去。
他微微侧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冷冷的声音发自殿门之外:“南泉,没有我的命令,以后你不许出玉叶殿半步。”
你的命令?我呆一呆,忽然感到一股炽热火苗急窜出胸臆,忍不住,也不想忍,那白色身影已经迈出很远,于是隔着重重禁军的玄甲,我对着他背影大声喊:“你!不许走!”
他脚步一顿。
“不许胡闹。”陌生的声音透过重甲传来,他依旧没有停步。
我捏紧拳头。
拔出剑,然后冲上去吗?我知道那些侍卫拦不住冰卢,但我也知道自己不会用冰卢杀人。在那背影消失在御辇帘幕后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已经哀哭出来,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近似哀求的喊:“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告诉我一切!祁,告诉我!”
但竟然,我没有。因为我早已知道,即便如此哀求,在这个远离晴庐的地方也同样不能让他哪怕回一回头。
一只温柔的手将我轻轻扶起,我抬起头,安向我微微一笑。我笑不出,又低下头去。
低垂的目光中,玔妃有些呆滞的美丽面庞似有两行晶莹的泪痕,她仍愣愣跪在原地,仿佛不会站起。眼前有脚步轻移,似有几个妃嫔想上前搀扶,但那些纤纤玉足在咫尺处停住了。我抬起头,安微含笑意的目光刚刚从她们脸颊上扫过。
一个素雅黄服的丽人袅袅婷婷移到安的面前,却是矮膝一礼,手中团扇遮面,低低切切的声音不知在安耳畔说些什么。安轻轻一笑,抬首来看了看我,然后向那女子点点头。黄服丽人抬眼来向我微笑,我认出了她,只不过没有想到她的目光也可以如许温柔和亲。
我心烦意乱的扭过头去。
殿外,不知何时没了那明媚的仲春艳阳,天阴沉沉的,被几片暮云遮盖得失却了柔嫩的蓝。
极目处,似还可望到那座金壁辉煌的御辇和那帘后的身影。但这点恍惚中的模糊视线也不能长久,那身影随着御辇平稳却快速的移动变得越来越小,离自己站立的地方越来越远……
走了。
他走了。
我自小熟知和熟知我的“祁”早已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