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烟花更寂寞》沈飞天

1、第 1 章

　　如果，绝色美女是红颜祸水，那么，绝色美男呢？
　　寒门士子严小周（“却忽然间平空冒出了个严小周，出身贫贱也就罢了……”），自幼才名远播，诗词绝艳，十一岁便号称苏州第一才子，便是如珠若玉的景鸾词见了他也自惭形秽。(景鸾词便向小周道：“严大人……当年我在琼林宴上第一次见到你与傅兄，真真是自惭形秽到了极点……”）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偏偏有着“美若好女”的相貌，有着女子里也没有的妖娆狠毒的一种媚。才高而貌美，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正如倾国倾城的佳人，倘若还聪慧过人，纵观历史，多是红颜薄命的下场。）任凭严小周如何才气纵横，满腹经纶，让皇帝念念不忘的，却只是他色如春花般的容貌而已。
　　貌美才高的少年，倘若遇到明君圣主，着意栽培，礼遇提携，严小周纵然做不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必定会恪守臣道，二者之间必定会相安无事，说不定还能谱出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话。开科取士，延揽天下士子，他们是留是弃，全凭皇帝裁夺。而作为臣子的，碰上什么样的君主却全凭机遇，素来只有听天由命的份。明君圣主毕竟只是凤毛麟角，倘若遇上中庸之主倒也罢了，严小周的运气却未免太坏，摊上的偏偏是朱炎明这样的主。
　　1、
　　朱炎明，样貌风流，才气过人，倘若托生成普通人家的一位公子，也不知要得多少闺秀倾心相待了。可惜，他做的却是帝王。他本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手下那般臣子蝇蝇苟苟的勾当都瞒不过他的眼。有这样的睿智和洞悉下情固然是极好的，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水至清而无鱼，世上又有几个是白璧无瑕的完人呢？他毫无容人之量，待臣下严苛，律己却甚宽，因为三分喜欢和欲念作祟，便把醉薰薰的新科探花摁上了龙床。掳人□□，这岂非如同市井恶霸一般？纵然群臣俱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心中畏惧的也只是至高无上的皇权罢了。
　　一代才子终成天子的禁脔。同性之爱，不是说喜欢便可以喜欢的，一个人的性向，难以轻易扭转，否则朱炎明早就忘情于后宫的莺莺燕燕。严小周是否心中另有所属，朱炎明从来不曾考虑过。他行事但凭自己的喜怒，他率性的一个决定，便无端端地被剥夺了严小周爱的权利。儒家所鼓吹的天地君亲师以及孔孟之道周公之礼，朱炎明是一字也不肯信，可笑的是，他却一直以这套标准来要求群臣，要求严小周，指望严小周逆来顺受，宛转承欢。——这岂非痴人说梦？朱炎明自然而然地将严小周当成自己的附属，但凡对严小周好的人，朱炎明便容不得。严小周与傅晚灯相识多年，官场险恶，傅晚灯为人忠厚，严小周对他多有照拂。便是这样的交情，也犯了朱炎明的禁忌，故意在陈浩然的案子上批了极刁钻的旨意，若非小周援手，傅晚灯的项上人头能否保得住，还未可知。他看出严安对小周非同一般的情义，堂堂天子之尊，竟与一个家奴过不去，严安几乎性命不保。
　　这样掠夺式、窒息般的禁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唯我独尊的帝王天性么？其实不然。朱炎明的品行，与历代名君相比，自是望尘莫及。便是他的弟弟朱炎旭，在这一点上，也强他百倍。同样是爱慕，朱炎旭即便是登上皇位，最终也并没有对景鸾词用强。“爱一个人，本该是尊重他，爱护他，扶持他，成就他，而你，却只是把自己的欲望加诸于人！”景鸾词何其幸运，纵然求不得青史上的令名，但他始终活得堂堂正正，活得很有尊严，终有太平盛世的政绩聊以慰藉。严小周何其不幸，从他被摁上龙床的那一刻起，他活着便比死了更痛苦。“世人只以为伤筋动骨便是极尽惨烈的酷刑了，其实不然，所谓酷刑，乃是由心而发，断了此人的念想，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夜倍受煎熬，永坠阿鼻地狱，世世不得超生，岂不比什么痛楚都来的刻骨？”朱炎明加诸在他身上的，何尝不是世上最残忍的心罚？严小周的踌躇满志早已付诸流水，一代才子最终成了阴狠酷吏，为了复仇，小周何尝不是让自己的灵魂永坠地狱？朱炎明从来都不曾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他至死也不曾反省过自己的行为。（朱炎旭渐敛了笑声道：“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皇兄，你既爱他，却又怎能那样逼他，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朱炎明咳喘着道：“朕……没有错！”）他只想凭着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得到严小周的心，却全然未想到自己君不像君的行为，怎么可能让严小周心服，遑论爱慕？
　　人生在世，自然不可能无欲无求。荣华富贵，公侯万代，也是严小周初踏仕途时心中所求。然而，即便是心中所求，如何求，其中便有天渊之别。凭借严小周的真才实学，只要他认认真真地做事，荣华富贵他轻易可以挣得。（当初与严小周同列三甲的傅晚灯和景鸾词，如今都已是当朝一品大员。）如果，皇帝给的荣华富贵、公侯万代只是以色侍人的酬庸，小周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皇帝的一切从来不是白给的。七年来，严小周一直漠然、抗拒，这其中自有其一份傲骨铮铮所在。
　　2、
　　倘若朱炎明试着去爱，愿意放低姿态，愿意耐心地等待，那么故事是否会是另外一个结局？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当代的我们已经可以理解，慢慢包容，但在古代，任凭两人再是怎样情真意切，也敌不过当时道德舆论的围剿。朱炎明所看不惯的天地君亲师以及孔孟之道周公之礼，正是世俗之中最强大的力量，便是帝王也无能为力。断袖之癖原是一件纵然可以做得，但却说不得，更见不得阳光的事情。纵然朱炎明无心于后宫佳丽，却也一样有无数妃嫔摆设，他纵然对小周存了八分心意，却也始终给不了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份。朱炎明是君王，臣子们最多只能腹诽，而所有的过愆，便会悉数转移到男宠身上，媚君惑主的罪名是逃不掉的。以严小周顶顶骄傲的个性，又如何能承受这般的千夫所指呢？男宠的烙印，任凭什么才学，什么成就，都将无法洗刷。即使他们真个两情相悦，朱炎明和严小周顶多也只能成为朱炎旭和景鸾词的另一个翻版，硬生生是一个指头也碰不得。（“你我自小读圣贤书，讲究的是廉耻礼义信，便是确有那爱慕之意，也需发乎情，止乎礼，两相爱重，方不失男儿本色。”）
　　3、
　　在朱炎明的禁锢下，小周短暂的一生，是否对旁人萌生过一点点爱意？严安和傅晚灯均对小周心存爱慕，严安身为严府的家奴，言行颇为恭谨拘束，他与小周的学识相差太多，小周的良苦用心，他也并不明了。对于小周来说，他更似陪伴多年的家人。小周与傅晚灯相识多年，当年进士及第之时，景鸾词也曾自惭形秽，直称他们是一对璧人。然而，便是清秀雅致的傅晚灯，他与小周之间，似乎也不曾擦过任何的火花。（傅晚灯缓缓跪在他身前道：“我在河南日思夜，如今却也想清楚了，我……我一心恋慕着你，皇上那里，也不必怕他，你先在这里住着，等安排妥当了，我便带你走。”小周低头看了他许久，一丝浅笑浮上了唇边：“傅相，你有恩于我，我不能害你。”）倒是与小周有过肌肤之亲的宫女东袖，与小周在宫中度过了一段平静喜乐的日子，成了小周一生中鲜有的一抹暖色。（这样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拖了足足半个多月，小周本来人就单薄，这一下更瘦得不像话。东袖便笑他是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了，小周也只是淡淡一笑。 “傻东袖。”小周淡淡道：“你懂什么，皇上那里，只要我肯乖乖的让他睡，荣华富贵，公侯万代，什么没有，何苦读这劳石子书？”小周望着她，忽然间笑了一笑：“傻东袖，我怎么会拖累你。”小周时常望了她出神，东袖笑道：“严大人这样看我，皇上可是要吃醋的。”）当小周唤她“傻东袖”，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时，不知道小周心里是否有过一丝红袖添香的企盼？
　　4、
　　“他隐忍七年，步步为营，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就只为今朝这致命一击！”
　　严小周不露声色，七年来一步步铺好了路，静静等待复仇的最佳时机。虽然他心思缜密，冷静自持，却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梅氏一案，朱炎明洞悉内情，案情陡然翻转，一方面是朱炎明不想无故株连梅氏一族，另一方面，朱炎明心里另一笔帐也是算得清清的----梅氏一族恨不得将小周粉身碎骨，小周别无他法，只能乖乖地依附着他，这便顺理成章地将他禁锢在宫中。（小周眼望了火炉怔怔的出神，朱炎明道：“只怕你一踏出宫门，就要被梅氏一族粉身碎骨呢。”朱炎明轻叹道：“……韩贵人一死，他们不知从何得了消息，当堂便翻了供，你自以为聪明绝顶天衣无缝，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露的道理。” 小周静静道：“与其说是天意难违，倒不如改为圣意难违罢！”）这个结果，绝非严小周心中所愿。虽然严小周在宫中常来常往，在外毕竟还挂着刑部府首的职务，群臣虽然背地里磨牙，终也只是捕风捉影，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这次情形却大大不同，一介臣子，长住内宫，这便坐实了男宠的身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小周对这个结果无能为力，但内心的愤恨，不免稍有流露。（小周微抬了眼帘看他，朱炎明柔声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心里委屈，只是好容易聚在了一起，整日里闹，又有个什么意思。”轻轻的扳过脸来想亲他，小周猛一甩手，指尖在他下巴上一掠而过，朱炎明吃痛的掩住脸，心里有些恼火，怔怔坐了一会儿，却只是叹了口气。）偏偏朱炎明还不肯满足，不肯罢休，他铢两必较，斤斤于付出与回报，以施恩者的姿态自居，在言辞上对小周极尽羞辱。（朱炎明想到此处不禁微微冷笑，一把将小周扯进怀里：“朕为你费尽了周折，你也总该拿出些诚意来是不是？”朱炎明用力掰过他的脸：“怎么，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冷笑着将他一手摁在领口处：“脱了衣服，还要朕服侍你么？你日后的功课也就是这些了，只盼着朕能多宠你些时日，多在这些事上动些心思吧！”）小周再是冷静，终究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况且他又是顶顶骄傲的，在这样的言语刺激下，小周连原先的复仇大计也顾不得了，竟是一心只求速死。（朱炎明心头一沉，忙赶上前翻过他的身体，他却紧攥着衣襟不肯松手，朱炎明气极道：“你要死也由得你，只是你身边那一班人，都打发了随你去就是了！” 这才硬搬开了他的手，再看衣服中包裹着伤口的棉布，早已被血水浸的透湿了。朱炎明一腔怒火全化做了惊惧，一面吩咐人去传御医，一面紧抱着小周替他压住伤口。）若不是朱炎明拿小周身边的人相要挟，若不是此仇不报终究是死不瞑目，小周只怕一刻也不愿意多活。
　　游湖时那场意外的行刺，小周颖悟，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不但加快了复仇的进度，还间接为这一场政变推波助澜了一把。（小周痴呆呆的爬着，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微蹙起了眉头，细细思忖着什么。又似记不起，眼神呆滞。等宫中御医侍卫赶过来的时候，谁也不曾注意到，他蜷缩在墙角处，唇边绽开了一淡淡的微笑。）小周再次回宫后一度被朱炎明逼得神志不清，朱炎明对已经如此田地的他倒是有几分怜爱，小周察言观色，虽然早已清醒，却仍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当小周发现了朱炎旭的不臣之心，发觉朱炎明皇位不稳，小周立刻安排好了自己的后路。同生共死从来都只是朱炎明的心愿，对于小周来说，与朱炎明一同死去，除了坐实了男宠的罪名，坐实了惑君媚主的罪名，一无是处。他适时地恢复了神智，人显得更加沉静，连先前些微的抗拒也没有了。这难得的和睦，便让朱炎明心生错觉，在山谷上他的那番对白虽然只是一厢情愿，倒也称得上真心真意。（朱炎明也不想一想，那个他记忆中无限明媚的江南，不正是小周不幸的起源么？开遍山谷的桃花嫣然如笑，一阵阵的暗香随风而至。小周也有些熏熏然了，听得朱炎明耳语一般的道：“其实，让朕念念不忘的，岂不还是那色如春花四个字！”小周全身一颤。朱炎明扳过了他的脸道：“朕的心意，你明白么？” 小周却微微寒战着说不出话来。）一夕缠绵，睁眼便瞧见冰冷的尸首，臆想中的幸福在眼前毁灭，朱炎明方才明白，什么是求而不得，而十大酷刑中最残忍的心刑又意味着什么。
　　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结束。朱炎明的恼怒与不甘，藉着皇权宣泄了一通，短短半年间，奉香、福喜，死在莫须有罪名下的，不下上百人。朱炎明却没有料到，这皇权也有终结的时候。若说朱炎明对小周有八分，那么他对这皇权倒是有着十分的珍视，这是他肆意行事的根基。（朱炎旭见他神色绝决，又一向知道他的脾气，心知他这一去，从此就再见不到了，心里苦痛难挨，沉了声音道：“小景，你要走，要随得你，只是你知道我这个人，比不得皇兄，这江山我不稀罕，没有人在旁边唠叨，天下万民还不由着我作践，你一向以魏征自比，是去是留，你自己且看着办！”）皇权确是一把锋利的利器，然则它并不是无坚不摧。朱炎明所攫取的一切，其实都是虚的，是他枕在皇权上的一场黄梁梦，没有了皇位，他的一切便已经结束了。
　　5、
　　小周高才，诗词绝艳，这样的人物，合该皎若皓月，灿然生辉。奈何造化弄人，终究倏然而逝，寂寞如烟花。为了向代表皇权的朱炎明报复，性命，小周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然而皇权的力量太过强大，为了与他对抗，小周心力交瘁，灵魂也坠入无边的深渊。用尽自己的一生去报复，究竟值不值得？也许这根本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从被摁上龙床那一刻起，小周他根本无从选择。小周若是默默承受，或是自尽明节，一样伤不了朱炎明一分。为了报复，小周的灵魂已经先于朱炎明，坠入了那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这也许是他唯一的遗憾。
　　小周用低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跟着我有什么好处，你以为我还是个人么？”
　　----不禁让人心痛长叹！

作者有话说

　　初稿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