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景》墨****墨

1、最後一班風景

　　下車，屬於夏天的豔陽，綠得發亮的樹枝微動。女孩調整了一下帽子，露出清澈的雙眼，白皙的膚色，有著淺笑。展開雙臂，深呼吸，屬於夏天的特有帶著熱度的流動。
　　偏僻的鄉鎮，一小時一班的公車，保持著城市沒有的氛圍，踏著樹蔭點點，看著右邊的農田片片，綠油油的波浪陣陣，風吹來，倒向一片，與她衣擺相同的方向。女孩舉起雙手，擺了一個攝像頭的手勢，眯著眼，用眼拍下此時風景。
　　一笑，與她膚色相同的白牙，一身淺色衣服，有著清新的味道，就像這裏，清新，讓人貪戀的空氣。
　　一棟有點年代的日式老房子，大門帶著一點鐵銹，有著歲月的記號。女孩拿出鑰匙，輕輕開啟，聽到門鎖和鑰匙契合的“喀”的一聲，她帶著她的笑，推開門進入。
　　白色牆壁配上木質地板，簡單的擺設，卻處處透露著經時間打磨的哲學。將輕便行李放在地上，走路發出的踏踏聲音，她來到走廊，拉開通往庭院的拉門，“唰”的一聲，懸掛門簷上頭的風鈴叮叮作響。
　　睽違十年的這裏，什麼都沒變，真好。

　　“你怎麼會在這裏？”一個穿著初中制服的比她小兩歲的女孩，問著坐在走廊邊將腳放在走廊與庭院接連的一小臺階上的她。
　　“來這裏度假。”轉頭看了這個小女孩，對她一笑。
　　小女孩有著不可致信的表情。
　　度假？這裏？她太閑了嗎？
　　“他們知道嗎？”小女孩問。
　　“這裏都什麼變。”她重新看向庭院和延伸出去的風景，“你把這裏整理得很好哦。”依然是帶著淺笑著說。
　　背後傳來漸漸變小的腳步聲，生氣了嗎？
　　女孩想，並不怎麼煩惱。
　　一陣風又吹來，風鈴又開始搖晃，垂掛著的吊飾是星星符號。這是她七歲時買的，給這個房子的禮物。以她之名——星。
　　“吃飯嘍。”星到小女孩的房間。
　　“吃不下。”房間出來聲音。
　　星在門口想了一會兒。
　　“那我先出去嘍。”
　　接著木門拉開，小女孩走出來。
　　“現在那麼熱你要出去？”
　　“反正我去的地方不熱啊。”星一笑，“菜我放在桌上嘍。”
　　戴好帽子，一貫的笑，六月的風很大，卻沒有七八月的夏天的熱氣，天空湛藍，雲像是有重量的棉花糖，一團一團的，白白的，可是卻不遙遠，反正有一種很近很近的感覺，讓人目不轉睛的魔力。
　　一邊看著天空，一邊走著稍顯曲折難走的小路，有點費力的爬上斷層的山路斜坡，撥開與人同高的荊棘樹枝，踏上一片綠色的國土。
　　以一棵樹為中心，地面鋪滿綠草，樹的枝葉擋住陽光，形成帶著一絲綠色的陰影帶著涼意消除中午的暑氣，偶爾透進的點點陽光，更添美麗。
　　繞著樹幹，尋找當年留下的痕跡，果然發現了一個星星記號，過了十年，雖然有點模糊但還是很清楚，星驚喜的一笑，眼中有點懷念的喜悅。隨手撿起地上難得的石頭，在那個記號旁邊刻上另一個相同的記號，當作又一個記錄。
　　坐在草上倚著樹，閉著眼，準備浪費寶貴的時間在這裏度過這個午後，什麼事都不做，就是享受這裏的涼意想著曾經在這裏的童年無邪，微微張眼，眼中有著一抹深意。
　　是這裏的天空太綠了嗎？
　　星輕輕一笑。
　　沒有回答。

　　悠閒的消磨日子，就是星的生活。
　　偶爾的閒逛，偶爾的與鄰居大嬸聊天，偶爾與田裏工作的大叔遙遙對話，偶爾到某個大爺家和他下棋聊歷史，但是更多的是悠閒的打掃房子。
　　包著一個碎花頭巾，圍著一個可愛圍裙，跪在地上，旁邊的水桶的水有些不小心濺到地上，微微透進的陽光，星正在認真的擦地板，手拿著布，重複的動作，來來回回兩三次，終於將走廊打掃乾淨。
　　“你回來啦。”星用手背抹去額頭的汗，對回家的小女孩說。
　　“你怎麼又在打掃房子啊？”小女孩皺著眉看著水桶。
　　“無聊啊。”
　　“無聊那就趕快回去吧。”
　　“不要。”星微笑拒絕，有點費力的提起水桶往浴室走去，“快把書包放下，洗手吃飯。”
　　“又是青江菜！”面對兩菜一湯的不變菜式，小女孩真的有一點傷腦筋。
　　“不然下次炒豆芽菜好了。”星仍然是微笑地說。
　　“除了青江菜和豆芽菜，難道不能有別的菜了嗎？”小女孩很難控制嫌棄的臉。
　　“可是，我只喜歡吃這兩種菜啊。”星帶點歉意卻有點頑皮的表情說。
　　小女孩無言以對，只能狠狠地吃下清脆的青江菜。

　　難得沒有太陽打擾的午後，星特別找出一個花盆，放進適量的土，輕輕的將一顆種子埋進土裏，拿起澆花器慢慢澆灌。
　　“怎麼今天變種花？”
　　“天氣那麼好，當然要好好利用起來啊。”星抬頭對她笑了笑。
　　“你種什麼啊？”小女孩跨下臺階，走進庭院。
　　“滿天星啊。”星看著花盆，眼中有當初樹林相似的深意，“十年前是風鈴，十年後總該更新了。”
　　小女孩看著她，眼中的色彩也慢慢改變，就好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有著一點深沉，有著一點回避，但是，卻是倔強的隱瞞著那份不適合夏天開朗的情感。
　　“以後，它就拜託你嘍。”星還是當初的微笑神色，眼神還是柔和開朗。
　　“自己種的東西要自己負責。低下頭，小女孩假裝若無其事。
　　“我怕，我沒時間了。”扯起的笑，還是美麗，卻多了深意。
　　時間就像靜止。
　　“每個生命都有好好活下去的權利，也有好好對待的權利，既然種下它就應該好好讓它生長，可是，並不應該是讓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掌握的人照顧的，這樣，花會哭的。”星稍微頓了一下，“所以，好好照顧它，好不好，至少讓它活下去。”
　　“活……下去。”小女孩重複著最後三個字，看著她，星，如此堅定的眼神讓她不自覺地點頭答應星的要求。
　　一如往常的笑重回星的臉上，天空，陽光開始燦爛。

　　六月過了一半，窗簾將陽光拒之門外。
　　櫃子旁，星的白皙的手掌已放滿十幾顆的藥丸，靜靜凝視那些熟悉卻又陌生的藥丸，突然，心頭一悸，不得不彎曲身子手扶櫃子，藥丸散落一地，未紮起的長髮飄落眼前模糊了此刻的視線，但是一地白色的藥丸卻是這樣的觸目驚心。
　　星，想起了那個雨天。
　　雨，好大好大，一滴一滴不斷的敲打地面，黑夜如此漆黑，街上的霓虹燈一如既往的點綴光亮卻無生氣。
　　車燈涉及的區域，雨降落的痕跡很清楚很清楚，坐在副駕駛座，搭配著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對比強烈的紅色綠色，這一切的構成加上連續不止照亮的雨絲，就是像是一個不會停止的夢，噩夢，如此虛幻，如此不真實，感覺到自己已經深深陷入，意識，和呼吸。
　　再此醒來，沒有黑色，沒有紅色，沒有綠色，沒有什麼五顏六色的顏色，只有白色。
　　白色，屬於醫院的顏色。
　　“不行了嗎？”吊著點滴，星看著自己的手背問。
　　“星……”一個男孩在旁邊看著她。
　　“我睡了多久？”星打斷了他的話。
　　“兩天。”
　　“兩天。”星依然沒有轉移視線，還是看著自己的手背，“我又浪費了兩天。”
　　原本就白皙的手現在更顯蒼白，密集的針孔痕跡，泛紫的手背，面無表情，眼神沒有波動的靈魂。就像是正在墜落的天使漸漸失去光芒。
　　“只要能好，兩天又算什麼。”男孩的頭髮微長，稍稍遮住了眼睛，但是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擔心。
　　“能好嗎？”將近17年的時間，能好和不能好始終在拔河。
　　“可以的。”
　　確定的語氣，星很清楚，除了是安慰她，更多的是催眠他們自己。
　　是失望嗎？不是，沒那麼絕對；是心酸嗎？不是，沒那麼深刻；是痛苦嗎？不是，早就已經麻痹了。那是一種很綜合情緒，是想掉眼淚，可是卻沒有哭的能量，雖然擁有掉淚的資格，卻已經不能說清心中的疲倦，身體的疼痛慢慢變成其次，可悲的早已是沒有希望和感動的活著。
　　心的平靜，只是因為心已死。連自己都厭惡的心，卻是眾人一直以來保護的物件，還能做些什麼呢？
　　不斷重複的生活，不斷迴圈的日子，點滴不斷的向她的血液輸進無色液體，她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彩色的青春正隨著不斷滴下的藥液漸漸流逝，生命的點滴與此刻的透明藥瓶一樣，成正比，慢慢見底。
　　有人回家的拉門聲，將星從回憶中拉回來。匆忙撿起各顆藥丸，眼神也從迷離變成原來的開朗溫柔。
　　不可以再想了。
　　星這樣告訴自己。
　　要開心，要回到那個七歲不懂世事的年紀，要擁有當時沒有理由開心和開朗的年紀，可以做到的，在為時不多的時間中。
　　夏蟬持續鳴叫，樹上枝頭的翠綠讓人駐足停留。六月，快要要過去了，接下來的七月，怎麼辦？
　　再次出門，不是白天，而選擇黑夜。
　　田間小路本就難走，沒有白天光線照亮，隱藏在雜草中磕腳的小石子很容易讓人踉蹌，就這樣一路蜿蜒而上，繞過茂密的樹林，大片樹蔭遮住了天空，有點下降的溫度，帶著陡度的路，經過小亭長椅，來到了一個荒涼的地面。
　　這個山丘，適合看星星。
　　抬頭，360度的旋轉，此刻眼前的星星如此閃爍，如此明亮，讓人心醉的滿天明亮，遙遠的銀河，明亮的北極星，所有的星星，無論是一等星還是六等星全部都在眼前，感覺就像是擁有全世界，全世界的美好都在她的天空為她停留。
　　“啊！”對著天空大聲呐喊，將心中的那份來之不易的感動喊出，不讓眼眶的淚掉出眼睛。
　　要微笑，微笑。
　　“你去哪里了？”回到家，小女孩站在門口問。
　　“逛逛。”星繞過小女孩走進去。
　　“他們打電話來了。”小女孩對星的背影說。
　　“我明天就回去了。”沒有轉頭，沒有笑容，卻很平靜的表情，雖然心頭還是有的沉沉的感覺。
　　明天的快速來臨，星穿上當初到來的淺色衣服，戴好帽子，坐在玄關穿鞋。
　　“真的要走了？”小女孩倚著門把。
　　“嗯。”星抬頭一笑，“那顆滿天星就拜託你了。”
　　“好。”
　　“可能，不能再回來了，所以，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好不好。”
　　小女孩沒有回應。
　　“這個，給你。”一個透明的小瓶子系著一個綠色的繩子，遞到她的左手，“這個，幫我拿給一個人。”一樣的透明瓶子，系著的是紫色的繩子。
　　“這個是什麼？”
　　“星沙。”
　　“這個，要給誰？”那個系著紫色繩子的瓶子。
　　“他出現，你就知道是他了。”星笑著說，拉開門，準備走了。
　　“星……”小女孩欲言又止。
　　“夏。”看著七月，就要來臨的真正夏季，星的不是一般17歲少女應該擁有的眼神，“對不起，獨佔了爸媽那麼多年，讓你成為被遺忘的小孩。對不起。”
　　“我不重要，我本來就是不重要的。”小女孩輕輕搖頭。
　　“你是重要的，只是因為我才會被忽略掉。”
　　“我寧願自己不重要，如果我的存在要因為你的死而被喚起，那我寧願不要。”淚滴落木質地板，“為什麼要一直說這樣的話？為什麼不給自己一點信心？為什麼不好好的活下去！”
　　沒有回答的聲音。
　　“以後，爸媽就拜託你了。”關上門，最後一句。
　　一路無言，獨自到了公車站，上了車，坐在倒數第二個位置，打開窗，靠海的小鄉鎮，海與天一樣藍得無邪，流動的空氣，過於美麗的風景，抓滿一把星沙，伸出窗外，一顆顆擁有星星形狀的沙子在陽光的照耀下，猶如星星般在陽光下閃爍，但是，本應在黑夜的星光卻在白天中遇見，不應該的存在，最終，只能存在。
　　星看著漸漸遠去的星沙，和綠色藍色白色交織的清新風景。那個老房子，那個掛著風鈴的庭院，那個小山丘，那個藏起來的大樹，那一片海，那一朵雲，那一個回程。
　　最後一眼，她告訴自己。

　　六月初，在醫院病床上留下一個短信，說：要去散心，大概一個月回來。
　　當然，爸媽急瘋了，那個男孩大街小巷的拼命尋找，終於一個月後等到了那個身影。
　　“怎麼可以亂跑，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那個男孩說，語氣的焦急明顯深刻。
　　“我，只是去散心。”知道他們的擔心，星淺笑說，希望他們可以看到這一個月她沒有明顯不好。
　　“好了，再去散心不好嗎？”
　　“我怕。”穿著醫院的病患衣服，在醫院的休息區曬著太陽，“這次不去，下次就沒機會了。”
　　這句話，讓他們三人將說的話全部咽在心頭不對她說出。
　　“爸、媽，我們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再呆在醫院了。”看著一直以來辛苦照顧著她的父母，有點抱歉，還是讓他們難過了。
　　她，比誰都清楚她生命的時間，所以，她只能很心酸的聽著自己身體倒數計時的聲音，等著引信慢慢被點燃，自己的身體到達極限，最後只能爆炸的結果。
　　“好，回家。”爸爸說。
　　七月的陽光，果然有點刺眼。
　　星眯著眼，陽光，傾瀉一地。

　　將近半年在醫院度過的日子，可是家中的房間卻還是乾淨沒有灰塵。
　　兩個月，炎熱的夏季，重新回到那個日子，病還不嚴重的日子，大家一起說說笑笑，沒有壓力的日子。
　　一直到，初秋來臨。
　　星坐在陽臺外的秋千上。
　　那個男孩，靠著門站著。
　　“夏，曾經問過我一件事。””看著天空，星對那個男孩說。
　　“夏？是誰？”
　　“你以後，會知道的。”
　　“她問你什麼？”
　　“為什麼不好好的活下去？”有點苦澀的笑，“為什麼？”
　　“為什麼？”他，重複著。
　　“活著，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自己已經決定努力卻還是不行的時候，只能放棄。雖然很不甘心，可是還是只能放棄。”
　　如此近的距離，男孩卻感覺到她離他是如此遙遠。
　　“我死之後，不要太難過，流一兩滴眼淚就可以了，我想我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看著仍然活著的你們繼續我不能擁有的生命。”
　　看著她，眼睛有哀傷的激動，還有，不甘。握緊的手，他有點可悲的發現自己竟然如此無力。
　　“真的，決定放棄了嗎？”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後的傷痛。我不想讓你們難過，所以我害怕死亡，但是，我並不拒絕死亡的到來。”笑了笑，雖然眼中沒有笑意，“爸、媽，”對進門聽到她剛才的對話父母說，“對不起，這些年來讓你們那麼辛苦。”
　　微濕的眼睫，不是悲傷的眼淚，是感謝的眼淚，所以，可以讓它滴下來，她允許她的眼淚流下來。
　　陽光，依然燦爛，秋千輕輕搖晃，她吹著有點涼意的風。
　　看著面帶微笑的她，他們的公主，已經開始準備遠行。
　　她，會過得更好。
　　她承諾。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至靜美。
　　秋風吹走她的淚，那個夏天從此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