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错》段誉

1、他

　　他坐在断崖边。
　　他坐在茅屋前。
　　他坐在板凳上。
　　他是一个人，一个怪人，他之所以怪，就是因为他一个人看似矛盾地同时坐在三个地方，之所以看似矛盾，因为这其实并不矛盾，因为——茅屋修建在断崖上，板凳斜放在茅屋前。
　　他不仅是一个怪人，他还是一个奇人，他之所以奇，因为他还是个老人，一个人是老人并不奇，奇就奇在他明明是一个少年，可他怎么可能既是老人又是少年呢？因为他确实是个老人，年逾古稀，但他的容貌他周身的气派，却恰似一个江南美少年，但他绝不会承认他恰似一个江南美少年。因为——
　　他就是江南美少年，而且是江南第一美少年。不过，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风光，那时的风流，那时的风华，有谁还会在乎？有谁还会记得？
　　他在乎，他记得。其实，他也不在乎，他也不记得。但，此刻他正在回忆当年的风华绝代！
　　他回忆是因为他自恋吗？一个老人还在痴心妄想绝代风华？不，他绝不自恋！那他一定想从曾经的风光和风流中寻找到一点点的温暖，因为他住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他一定非常寂寞非常孤独，也许回忆可以让时光倒流，回忆可以排除寂寞缓解孤独。那么他俊俏的脸庞上应该有一丝丝的温暖的笑意呀！然而——
　　他没有。
　　他表情严肃，严峻之中透出丝丝惧意，因为他脸部的肌肉在抽搐。
　　他害怕，可，他怕什么呢？他风华青春，颐养天年，他怕死？不，他不怕，他活了七十年，他已经活够了。
　　他怕一根鸡毛。可笑！一根鸡毛有什么可怕！他是不是老糊涂了，我看把他叫做江南第一糊涂老，倒也合适。
　　他不糊涂，他很清醒。不然，他就不能很好的回忆了。那——
　　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忆？因为——
　　他昨天晚上在他的饭碗里发现了一根鸡毛，一根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鸡毛。他在回忆鸡毛？不错。他正在回忆鸡毛，他正在回忆当年的风华绝代是否和一根鸡毛搭上关系。也真够难为他了，一个老头子要回忆四十年前的一根鸡毛，简直就是活受罪，难怪他的脸上没有丝丝暖意？
　　他可不可以不回忆？可以，除非他活着。呵呵！笑死我也！这是什么跟什么呀？要挟一个人的理由竟然是要他活着！对！就是要他活着，要他永远活着，要他天荒地老地活着。你的意思是……是要他长生不老？对！就是长生不老。呵呵呵！笑死我也，笑死我也！长生不老！我做梦都想长生不老！居然有人以长生不老来要挟人？怎不叫人笑掉大牙和门牙，怎不叫人笑死凡人和神仙，怎不叫人笑穿历史和古今？
　　他也太傻了！错，错错错！傻的人是你，是你这种天下俗人。你们这些愚蠢的世人，一生追求长生不老，欲以一己之力逆改自然规律，你们才是傻子！
　　他年及弱冠便为民请命泽被乡民，二十而锄强扶弱，三十而匡扶正义，四十而为国为民，五十而说诸侯一天下，六十而顺自然知天命，年至七十却遭此一劫，真乃上天不仁？亦或再劫再立？——此刻。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回忆其实并不难，因为在他的人生之中其实就只有那一根鸡毛，虽然只是昨晚的一瞥，他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把握得一清二楚：他的隐居之处已被发现，一个武功显然比他高过数倍的人昨晚潜入他的茅屋，将一根鸡毛放在了他的饭碗里，这跟鸡毛其实很普通，只不过鸡毛被附在了一封信上，信中只有八个字—— 一人生死，万人生死。可是，这根鸡毛和这封信到底有何可怕？它们怎么和长生不老扯上关系的？
　　他摊开手掌，一根鸡毛显然已经枯萎不知多少年头，但他仍然一眼认出这就是当年那根鸡毛，那根足以逆转天命的鸡毛——四十年前，他匡扶正义，见世上恶徒难惩，就算穷其一生，也不能澄清世界，于是他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长生不老，如果他可以长生不老，那么他就一定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把这个污浊的世界变得清澈，有此念头后，他便着手研制长生不老药，经过一万次的试验后，就在他本欲放弃的那天。
　　他遇到了他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恋霞，恋霞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孩，虽然不如江南第一美少女艳姿倾国，却也独有一段动人的灵气，他们一见钟情，仿佛前世的孽缘，恋霞知道他的志向，于是鼓励他再试一次，为了她再试一次，这一次他随便加什么药材都行，即使加一根鸡毛也算对她有所交待，世事无常，姻缘巧合，滑天下之大稽之事莫过于此，就是这一万零一次，就是这一根鸡毛，他的药研制成功了，虽然没有实践的证明，但他笃定地相信他的药制成功了。但。
　　他动摇了。因为她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走了。就算能够长生不老，没有人和他一起分享，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是她的鼓励才促成了他的成功，现在她却无声无息地走了，难道他将来只能独自一人飘泊江湖匡扶正义？难道他不会寂寞孤独？他已经陷入红尘，等到他从红尘中清醒过来时，他却发现：药不见了，鸡毛不见了。
　　他再次放下长生的念头，继续这条无始无终的江湖路。直到昨日，他看到了那封书信，那封书信上的字和字迹，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是她的字迹！原来是她！她接近我原来只是为了长生药！——好一个阴险的女子！难怪世人说女人是老虎，老虎要吃人？真是闻名不如一见！
　　他不相信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温柔缱绻只是梦时的风花雪月，所以他回忆，他沉思，他要知道这其中有哪个地方出了差错，她绝不是这样的人，她怎么会用天下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不老容颜？——等下，你说什么？她，恋霞，要用天下人的性命来换取她的不老容颜？她不是拿走了长生药了么？这又和天下人的性命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而且是千系一毛！
　　他抚摸着枯萎的鸡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他对她并不是一无所知，他记起了她当时的眼神，就像信封上的字迹，虽然透着股灵气，但也同时透着股邪气，只是当年的他太沉醉于制药，竟没有注意到她飘忽无定的眼神，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他也当然明白信封上的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人生死，万人生死”！三十年前，她取走了神药和鸡毛，以为便获得了长生之奥妙，殊不知他藏私了！任何人都是有罪的，即使大侠亦不能幸免！
　　他仍记得神药出炉那天，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炼丹房里，捧着晶莹剔透霞光四射的长生药，仿佛新生的婴儿在他的手心熟睡，恍惚之间，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完全忘记了要不是恋霞的鼓励，神药也许永远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天啊，这就是长生药，这是他汗水的结晶，这是他的！
　　他的内心在挣扎。这个药只能是他的，绝不能让旁人亵渎！于是，他再次把神药投入炼丹炉中，从中分离出了一味药引——来自他身体的血。之后取出的药仍然晶莹剔透，却失去了霞光，看上去一片惨败，了无生气。就在第二天，恋霞偷走了长生药。
　　他在悲恸万分之时，心中却也窃喜：幸亏他分离了神药，想来残缺不足的长生药也不能使人长生！真是天可怜见！
　　他现今终于明白他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一开始，他就不该炼药，不该爱上恋霞，不该试验第一万零一次，不该分离神药，更不该现在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八个妖异的字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原以为这许年过去，他和她早已天人永隔，但，她仍活着，而且她终于找上门了，他一直不愿再忆当年之事，用各种理由回避，却终究逃不掉噩梦的追逐！
　　他站直了身子，回忆也应该结束了，无论将会遇到什么，他都要直面！此刻霞光万丈，犹如峨嵋金顶，佛陀坐莲，佛光普照。
　　他挺拔的身姿犹如不老青松，忽然，清风拂过。
　　他知道：她来了！于是——
　　他看见一个七旬老妇正柱着拐杖，蹒跚走来，被皱纹刻画的脸上雀斑密集，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恋霞！”虽然身形佝偻，容颜老垢，但他仍然一眼认出了她就是当年的恋霞。
　　他本想冲上前去，一把搂住这心爱的女子，怎奈脚下迈步出半步。他不知道四十年的时间对于他们之间的情感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能理解四十年的时光对于一个韶华女子到底有着怎样的摧残和苦痛。满腔话语最终只幻化成了她的名字，而且久未念起，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在他的嘴里如此拗口，让人感觉如此的陌生和不自然。“呆子，你可见到我不高兴么？你不是有很多话要说么？”老妪不再上前，和他保持着五尺距离，脸上雀斑蠕动，真如麻雀聒噪，好不难看！竟是激动的表情！
　　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丑陋的情人，思量这些年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恨不能以己之身代替之。一声“呆子”，更叫得他肝肠寸断，悲从中来，这就是当年她对他的独有称呼，一别数年，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其实当年他一点都不呆，而且聪慧过人，不过，她就喜欢这样叫他，因为在她的眼里，他就是那么呆里呆气的，她说她喜欢的就是他这股呆气！——痛快也哉！世人皆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却是情人眼里出呆子！痛快也哉，为此当浮一大白！别急，听他怎么回答：“我是否在你眼中永远都只是一个呆子？恋霞，你知道么？我真的不呆，一点都不呆！曾经你总说我呆，可你是否想到我今生只为你一人而呆，只要你欢喜，我变得呆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真想就这么一辈子都呆下去，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你不仅使我留有一股呆气，你更使我的头脑变得清醒，你是我智慧的泉源，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是呆子，但我是真的爱你，我是呆子，但我知道你也真的爱我，可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口气问出这么多为什么，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如散架一般，整个地委顿了下去，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上班要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老妇再也止不住满腔的热泪，一时间泪落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