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宝》希瑟

5、洛蕾娜

　　安瞳记得小时候读朗费罗的《黑奴之死》，安仁说过，这首诗里提及王后相貌的只有一句“他的黑眼睛王后”，王后的端庄美丽却呼之欲出。和洛蕾娜在一起后，他总在给安瞳的信中称她为“我的黑眼睛王后”。但照片上的洛蕾娜普通又普通：微胖，黑女孩的短卷发，微笑时露出两枚洁白的板牙。安瞳的第一感觉就是弟弟在委屈自己。
　　那时候越洋电话还很稀罕，安瞳破天荒地在电话里劝了他两小时。安仁承认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爱情，但爱情本来就是很飘渺的东西。人生中经历过这许多磨折，他更向往一个平实亲切可依可偎的伴侣。
　　洛蕾娜出身于美国南方一个牧师家庭，自幼庭训极严。她大概是第一个考进普林斯顿的黑女孩，成绩优秀得异乎寻常。毕业后，她在大学出版社找到了工作，薪水虽不丰厚，足可支撑起一个小家庭。安仁便可安心读博，不再倚仗姐姐的支持。
　　“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让你继续牺牲下去。”他道。他早已觉察出姐姐和云泰之间出现了裂痕。
　　“可是——”安瞳想说“我的生活早完了。即使给我机会，也不可能再有奇迹”，但又怕安仁伤心自责。“我不希望你的生活中有遗憾。我的确还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但我知道它对女人的意义。你这样做对洛蕾娜不公平。”
　　“我会尽我所能爱她。这不是利用。她很理智，很坚强，正是我所期待的女孩。”他当时这样讲。
　　“你的黑眼睛王后呢？”安仁到巴黎后，安瞳问。他身边只有两岁半的小乔。安瞳很希望小乔能多继承些爸爸的相貌。安仁可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这种唯美论固然可笑，但美貌的确能带给人意想不到的机遇。很遗憾，非洲血显然更强悍。小乔看去是个标准的小黑孩，圆头圆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厚厚嘴唇。是自家亲侄，安瞳仍爱得不得了。
　　“这是姑姑，”安仁介绍道。
　　小乔抱住安瞳的颈子，在她脸上重重吻了一下：“姑姑，你和爸爸是一个颜色。”
　　“妈妈呢？”
　　“妈妈去了非洲。”小乔道。
　　安瞳看看安仁。
　　“我们分开了。”
　　“仁，不该是这个时候。你才毕业，你们的好日子才来，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洛蕾娜？”
　　“是她提出分手。”
　　“问题仍出在你身上。”
　　“不，她没有怪我。她只是不愿再维持一段没有爱的婚姻，不愿再浪费时间。走出樊笼，也许能找到真爱。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知道实际情况。她很难找再找到像你这般优秀的男孩子。”
　　“姐姐，”安仁笑道：“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像你一样肯在爱情上凑合。洛蕾娜尤其不是。真爱固然难得，她就是要孤注一掷。”
　　安瞳道：“你说错了，我可没在爱情上凑合。”
　　安仁指着报纸道：“这上面的报道可是真的？”
　　不用看，安瞳也知道报上图片的内容。那是昨天早上，大约六点多钟，门铃忽然大作。睡得迷迷糊糊的，安瞳想：可是报童或者送奶工？但他们一向放在门口就走，从不按铃。好久，菲比赖床，也不去应。安瞳只好自己爬起来开门。门口乱糟糟的一群人，还没看清，先被照相机的闪光灯晃得眼冒金星。一束花塞到她怀里。有人问：“安小姐，这是真的？你真的要同兰斯洛特公爵结婚？”发了半天愣，安瞳才恍过神来，拍的摔上了门。朝镜子里照照，棉布睡衣上满是褶子，头发乱蓬蓬堆在肩上，蜡黄脸儿，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媒体是怎么知道的？她已同阿瑟商量好，在安仁蕾拉到来之前不公开婚讯。
　　“我没打算同他结婚。”她答道。
　　安仁笑道：“那你怎么能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安瞳道：“仁，这滋味太美妙了，我离不开。”
　　“你说过你爱他？”
　　“所以我不能。我想，消息即便泄露了也不要紧，没有多少人会真的相信。”
　　“人人都有过去，没有什么不可原谅。”
　　流产的事她没告诉过安仁。事实上，安仁也不知道她和云泰在一起的五年仅仅是情妇身份。男孩子的自尊心更强，她不想被自己的弟弟轻贱。“即使能被他接受，我也不可能被他所在阶层的人接受。我有自己的事业，无需仰人鼻息生活，也不想费劲巴力去讨好那些我并不欣赏的人。”
　　“云泰也在巴黎？”
　　安瞳笑道：“是的。他忽然发现他其实是爱我的。”
　　安仁道：“其实，他更适合你。和一个公爵结婚太虚无缥缈，和他却很现实。”由于安瞳向他隐瞒了太多细节，安仁对云泰德印象一直很好。那是55年，他即将赴美。安瞳决定和云泰在一起。开始的时候，云泰真的待她很好——转变是在后来——极力在安仁面前表现。安仁终于相信这一次姐姐是真的找到了终身依靠。之后几年，一直是云泰供他上学。
　　“仁，现在和过去不同了，我已经有资格恋爱了，我已经爱上了阿瑟。”
　　“可公爵注定要结婚的，不为爱情，也要为子嗣。他不可能永远和你维持现在的关系。”
　　“那就走到哪里算哪里。你呢，打算一直留在欧洲吗？科学家一直都在往美国跑，你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西德在崛起，机遇无限。而且，美国的种族歧视太严重了，不利于小乔成长。我不想我的儿子受丝毫委屈。”
　　“西德的情况也不会太好。”
　　说道这里，安仁止住步子道：“所以，我要麻烦姐姐了。”
　　“姐弟之间，说这样的话。你想他留在巴黎？”
　　“法国人相对宽容。”
　　“小乔，你自己愿意和姑姑在一起吗？”安瞳问侄儿。
　　小乔道：“愿意。”
　　“不想妈妈吗？”
　　“暂时不想。”
　　安瞳笑了，向安仁道：“你瞧他。”
　　“洛蕾娜太严厉了。每天五点钟就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认字，练琴。唱片机里播放金博士的《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我梦想有一天，在乔治亚的红山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谊。”小乔接口道。
　　姐弟俩大笑。安仁道：“小孩子都养成条件反射了。不过，她的兄弟姐妹都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而且成就非凡。‘取得同样的成功，一个黑种人需付出超过白人三倍的努力。’这是洛蕾娜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