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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集 ...

  •   大地初创时,主说:人是立于大地至高等的生灵;洪水泛滥时,主又说:人是吾所造最卑贱之生物,愚蠢的犯罪种族……

      教堂,钟声悠然敲起,打破黄昏血阳夕下的哀伤,就如上帝之声,重复地警戒着那沉沦□□世界中的罪人们。
      “主佑她,在鲜花四景的天堂,她将永远安息于此,善良的灵魂终将进入天堂,邪恶的罪人无缘的圣地……”牧师慎重地端着圣经,一页页翻着。那是他的工作,从牧师这种职称被肯定后的千百年来持续不断念叨的职责,尽管他已念得烂熟,直至今日的麻木。
      沙土开始飞扬,牧师的祷告已结束。带着倦意,他捧着厚厚的圣经离去了,他要赶到下一个墓地去,继续他那陈词滥调的祈福。
      污秽的泥土带着些微的湿意散落。被放置棺材上、刚摘下没多久的鲜花被猛然地击打着。灰暗渐渐淹没了光鲜艳丽的花瓣,吞噬了它仍充满水份的生命。
      一旁站立着的女孩一身黑衣,她没有任何可以形容为哀伤的表情,只是一脸的迷惘。
      “薇丽安,我可怜的孩子,来,到这儿来。”年迈花甲的老妇人吉娜微抖着伸出双臂。“到吉娜怀里来。”可怜的孩子,唯一的母亲逝世了,今后谁来照顾她,而自己已是半个身子躺进棺材的人了,又该如何养育她。
      无言地,薇丽安将小小的头颅塞进吉娜枯瘦的胸膛。好冷的冬天,这是她出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季。好冷……
      拥着怀中小小的女孩,吉娜勉强支撑起身子,牵着她蹒跚地踱回那位于山坡上的小屋。十年来她们一直相依为命的家。
      “为什么我不能见她的脸孔?”对于母亲的死,薇丽安并不伤心,只是好奇。自她出生就与吉娜相依为命,而母亲……在她十年的生命中,这女人出现的次数不到五次,每次见面的时间都短得像被魔鬼偷去似的,模糊的记忆里,她只记得一双蓝眼,没有生气的眸,空洞到虚无。晃了一下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消失了。她的生命中只有吉娜,没有母亲的存在。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叹了口气,吉娜犹豫地沉下头。她该告诉这孩子实情吗?唉……
      “你的母亲生了病,很重很重的病,会传染。”只能这么说了。不该让这么小的孩子知道那种事情,至少在她长大前。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呀。
      薇丽安天生就有一头如瀑布般漆黑的长发,细亮的发丝在阳光反射下透出微微的金黄。一张娇嫩雪白的容颜上那两颗深嵌的黑眸,宛如天然未经雕琢的宝石,凝视她的眸不禁让人幻想东方传说中那珍贵神秘的黑水晶。抚着薇丽安的头,吉娜有些慨叹。这孩子的父亲大概也有一头黑发与黑眼睛,否则世代金发的家族又如何生得出黑发的女儿呢。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在这个国家中金色卷发是必备的美之标准,但那种特异的黑却使她在金发中犹为突出。鹤立鸡群的耀眼。
      吉娜凝视着薇丽安。“薇丽安,如果有一天吉娜不在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不知她能不能活到这孩子长大的一天,但微颤的腿已使她隐隐感觉死亡那一刻的来临。她活不久了……
      一直沉默着的薇丽安猛然抬头,瞳孔扩大了,像高挂在她头上的太阳。吉娜……会离开她吗?她从未想过这种事。生活中总有吉娜相伴,如果有一天吉娜消失了,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坐在窗台,薇丽安沉思着。夕阳的红是郁闷的,就如吉娜的眼睛。昨天母亲葬礼结束后,吉娜那突如其来的言语使她困惑,第一次她察觉到生命消逝的意义。
      薇丽安并不是个活泼的孩子,但她绝不是个幼稚的小傻瓜,至少她从不与整天嘻戏玩闹的小鬼们瞎混,也从不调皮捣蛋地惹吉娜生气。当她开始懂事起,她便发觉人们总是在她与吉娜背后指手划脚。初时她不懂,直至有一天她与邻居家的小孩玩耍时,他问了她一句:你真的是私生子吗?
      从那一刻,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母亲不需要的私生子。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不再嬉戏,甚至到现在已忘了游戏的快乐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爱上了思考,所有这世界上的东西都让她感到奇异。
      花为什么会开出这么多的颜色?
      鸟为什么能在天上飞?
      水为什么总是朝向低处流?……
      一切她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用五官感觉到的事物都转变成了疑问,她开始探索,也让吉娜头疼。
      “这一切都是上帝造的,只有上帝知道。”被烦得太久的吉娜只能把球丢向存于苍弩的上帝。
      上帝?薇丽安不懂。上帝是什么?教堂里的塑像吗?那只是一块石头而已,又怎能创造这个世界包括每个礼拜都去祈福的小薇丽安,难道自己不是母亲腹中出生的?不懂,实在不懂。薇丽安迷惑了,她不懂大人们的想法,更不懂上帝——这个她只在教堂中见过的石像。

      装饰得金壁辉煌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奔着。两边稻浪翻滚的小径崎岖不平,它只是农庄中供人踩踏的路,经不起来自城里的马车高贵的滚辗。当然,马车与小径的较量可想而知惹恼了车里那位高贵的妇人。她快被摇晃得喘不过气了!
      戴着装饰金羽毛的宽边帽,高贵的挺鼻尖削地运行膨胀收缩的运动。一身华贵的礼服把晕车的呕吐感无限提升,就好像快烧开的水壶。礼服尺寸稍微小了点,对女人来说太紧了,紧得把绷住的胸部勾勒得印痕深深。
      “停!”女人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这身衣服就要毁在自己手里了。上帝呀!这种粗野简陋的农村!这种,这种让人无法忍受的道路!
      旁边的男人穿着侍者的制服,很显然是那女人的仆人。他急急扶住主人,唤马夫暂停,让夫人先喘口气。
      “夫人,您没事吧。”掏出怀中的手帕,侍从轻轻抹去女人额头因急喘而流出的汗液。天哪,粉这么厚!微湿的手帕铺上一层白末,看来她出门前用掉了整整一罐的脂粉,难怪最近胭脂水粉的开销这么大。
      休息了一下,女人稍微恢复了些生气,掏出小包中精巧玲珑、雕刻细腻的镜子。那是她高价买来的古董,更能显示她的身份。
      “噢!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个混帐奴才,竟然擦掉了她的粉。明亮的镜子里,额头上的皱纹狰狞地爬着,像一刀刀刻入的印痕,亏她出门前抹了那么多粉,真是白费了!
      狠狠刮了那好意却不得好报、可怜而无辜的奴才一记耳光,女人还有些不解恨。
      “给我出去,到目的地前不许进入车厢。”死奴才!翻出包里的脂粉,女人恨恨地补妆。岁月无情,这该死的皱纹怎么也去不掉,哼!
      被赶出车厢坐在马夫旁边的侍者无奈地朝马夫扮个鬼脸,轻声咬起耳朵。
      “桑吉尔夫人脸上都是皱纹,刚才我帮她擦汗,你猜怎么着?都是粉!嘻嘻嘻……好厚的白粉……”轻声地贼笑着。对装模作样的贵族阶层出洋相的趣闻向来是他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奴隶饭后荼谈的好材料。当桑吉尔夫人未回到家宅,恐怕有关她的皱纹和厚厚的粉便会在家丁当中传得人人皆知,恐怕到那时她会气得脚一蹬,昏过去。当然,如果她能知道。
      在交际圈中赫赫有名的桑吉尔夫人是当地最负盛名的朗斯特韦尔家族的亚历克赛·朗斯特韦尔伯爵的女儿,她是个寡妇。在此,本人不想多说有关她的经历和发臭的烂史。以大众眼光看,她是个爱慕虚荣、傲慢附势、无知无耻的女人,也是个专爱拨弄是非的小人。她的父亲、伯爵大人并不喜欢这个女儿,本打算将她嫁得远远的永不回来,谁知没过几年她丈夫就死了。迫于无奈,头发花白的老头也只能将这个多嘴多事的女儿领回来,就当养条狗吧,只要管好她的嘴,别让她再重复多年前那场闹剧就行了。

      摇晃着的马车在经历一段坎坷的历程后终于拐入农庄。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兴奋地大叫着,像赶鸭子似地追逐马车,也吓着了车内孤单一人的桑吉尔夫人。
      “到了吗?”探出头,她不顾仪态地扯着嗓子。这种乡下地方,以后也甭指望她来了。
      “夫人,前面就到了。您先忍一下。”该忍的是侍者,他快受不了了。刚才一直憋在肚里的笑意在看到桑吉尔那张再次精饰过的脸后像发了酵的面包般膨胀。
      哈哈哈……不能笑,也只有在肚子里偷偷行动了。身旁的马夫东倒西歪地,他也忍得快跌下去了。
      终于到了。马车停在山坡上,侍者跳下前座打开车门,桑吉尔夫人早已用浸过香水的雪白帕子捂住鼻子。怎么这么臭啊!附近几只鸡咯咯地叫着,小小的头与细细的脖子一颤一抖,圆眼瞪着桑吉尔,滴溜溜得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桑吉尔夫人从未见过活生生的鸡,当然,她只在餐桌上欢迎烤得金黄的鸡。
      搀着侍者的手,在少数几个农妇的围观下,桑吉尔夫人努力表现自己从小被薰陶的礼仪与教养,连下车的姿势也尽量显得高贵。其实很可笑,她的头忽略了车门的高度,不小心、不经意地撞在顶阁。像层剥落的石膏,额头的白粉再次唰唰地扫落,扑得侍者容光焕发,连那副带羽宽边帽也险些滑落;当她的脚最终站立到地上时,正好踩在一块鸡屎上。软软的、臭臭的、湿湿的鸡屎沾在她做工精致的鞋边,也薰羞得她几乎昏死过去;更惨的是,她的裙子太长太时髦,宽阔的裙边当然就成了扫地的拖把,整个一圈都是鸡屎加粪土,免费帮屋里的主人清理院子,而且还用昂贵的绸布做的拖把。真是笑死那两个一旁偷乐的家丁奴才了。
      恨恨地,桑吉尔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这种地方,这种不堪入目的脏地方!可恶!小屋的门被敲得砰砰响。其实不用她自己尊贵的手来敲,只要她唤那个被她扑了一脸粉的侍者代劳就可以了。只是她忘了,因为在家里她就是这样自己敲开她眼中下等人的门,只除了她最为敬畏的父亲。
      门吱呀开了。吉娜好奇而恼怒地站在门口。门都快被敲破了,这女人是谁,穿着这么昂贵却如此凶狠!
      傲慢地挺着胸,桑吉尔夫人皱着眉用手帕捂着鼻子。
      “你就是吉娜?”哼,乡下婆子,满脸的皱纹,身上一股子臭味。
      吉娜愣了一下,脑子豁然清醒。“是,我就是吉娜,您是朗斯特韦尔家的夫人吧。”前些日子她寄过信给朗斯特韦尔伯爵,看来这位就是伯爵大人派来的人。
      轻蔑地斜了一眼吉娜,桑吉尔实在想不透父亲大人的心思。
      “那个我要带走的小孩呢?不是怕得躲起来了吧?”这种脏兮兮的老太婆养大的孩子不会是什么好货,八成跟外面那群野孩子一样的脏。看来她得事先准备好隔离措施,省得污了自己。
      “吉娜,我们家有客人吗?”捧着书,薇丽安踱出自己的房间。眼前的这位夫人穿得非常时髦,可神情却也同比例的傲慢,可说接近无礼。她不喜欢。
      桑吉尔夫人愣了一下。这女孩长得真不错。
      “噢,你就是那个父亲提到过的孩子,”有些嫉妒,她小的时候也没这么漂亮,更何况是输给一个黑头发的。“你可真幸运,这种身份也能让父亲看中。”哼,该死的小鬼,眼睛怎么老瞅着她,招欠。
      薇丽安凝视着桑吉尔,她实在不喜欢这女人口气中的傲慢与无礼。尽管她很清楚自己是何种身份,但那也轮不到这个女人“指教”。
      “抱歉夫人,我不明白您说这话的意思,如果您没别的事,可否移尊,您沾到的秽物把房间的地板弄脏了。”讨厌的女人,又要害吉娜清扫了。
      桑吉尔脸色悠地变青,眼珠死瞪着薇丽安。她身后的侍从和马夫悄悄溜到门外发泄,他们已忍无可忍,大笑!
      哼!死奴才。狠瞪了一眼那两个该死的仆人,桑吉尔转过头瞄了一眼薇丽安,她依然用无辜而明镜般的眼眸瞅着自己。这个死丫头。桑吉尔作势呼了口气。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这丫头是父亲要的人,尽管她很想给她一记耳光也不能太过失礼,万一这丫头对父亲诉苦,那她在父亲心目中的形象会更差,将来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我是朗斯特韦尔家的桑吉尔·朗斯特韦尔夫人,是专程来接你回去的。”如果得和这个小鬼一起生活,那她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薇丽安皱起眉看了眼一旁默不吭声的吉娜,吉娜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得罪眼前这位夫人。但,为什么她非要回去,这儿就是她的家呀。
      “夫人,您能否明白地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要去哪儿?”真是莫名其妙,她一出生就和吉娜住在这里,除了这儿还有另一个家?
      哼!桑吉尔冷笑着。原来这丫头不知道实情呀,看来那老太婆没告诉她那个该死母亲的出身。
      “你当然是跟我一起回去朗斯特韦尔家,因为……你的母亲是我父亲伯爵大人的女儿,也是我的姐妹,”顿了一下,“从称谓上讲你应该叫我声姨妈。”真恶心的称呼,这种乡下脏丫头,也配!
      薇丽安呆了。母亲?朗斯特韦尔?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吉娜?
      吉娜站在一旁,满是皱纹的双手使劲搓捏围裙,她一把拉过薇丽安。
      “抱歉夫人,我想和薇丽安单独谈谈。”一开始她没料到伯爵大人会这么快就派人来,看来得早点告诉薇丽安有关她的身世了。
      “薇丽安,你静下心听吉娜说好吗?”枯燥的手指轻抚薇丽安娇嫩的肌肤。黑发摇晃了一下,她点头答应。
      “其实你母亲是西边城市大家族朗斯特韦尔的小姐,你和你母亲一样具有他们家族的血统,吉娜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以前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现在他们来接你了,”吉娜眼角涌出一滴浑浊的泪。“薇丽安,他们承认你了。”
      “你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可以吃得更好穿得更漂亮,那儿才是你真正该回的家呀。”这样,她也不必担心自己死后薇丽安会成为孤儿。
      鄙夷地冷笑了一下,桑吉尔瞅着神情惊愕的薇丽安。什么一样的血统,根本就是个私生子,一个见不得人的杂种!亏那老太婆说得这么好听,谁知道父亲会怎么安排她呢。哼!
      过了半晌,薇丽安回过神了。“吉娜,我必须离开你吗?”第一次,她流露出哀求的眼神,吉娜未曾见过的哀伤。
      “吉娜老了,没法再养你了,到了那里你就是千金小姐,什么都不用愁,还可以读更多更好的书。”薇丽安是她一手带大的,十年的感情使她把这孩子看得比自己亲孙女还亲。只要这孩子过得开心,她即使早早踏进棺材也安心,她那天上的母亲大概也会感到欣慰吧。
      “明白了。”无法挽回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必须和吉娜分开了。薇丽安没有哭。眼泪改变不了事实和即将转动的命运,她只有承受。反正去了那里还可以再回来见吉娜,并不是永别。“帮我收拾一下行李吧。”对吉娜展露一个微笑。她不希望吉娜看见她难过。吉娜会伤心的。
      “你根本不需要什么行李,朗斯特韦尔家早就帮你准备好了一切,你只管跟我走就是了。”开玩笑!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好货,万一她带去的东西里有跳蚤或小虫什么的那不是翻天了嘛。桑吉尔怕怕地环顾房间四周。可别蚤子跳上身哪!
      冷漠地瞄了一眼那神经兮兮的女人,薇丽安实在很讨厌她。虽然这屋子算不上舒适却也被吉娜打扫得很干净,她自己把脏东西带进来还敢这么呱噪。不过算了,毕竟在血缘上她是自己的姨妈。
      “走吧,姨妈——”叫声有些夸张,薇丽安恶心兮兮地打个寒颤。真受不了!
      拉起裙摆,桑吉尔发挥她生平最快的速度跳出屋子直奔马车,她得快点回家把这身衣服和鞋给换了,臭死了!
      “再见吉娜。”紧紧拥抱了一下瘦弱的吉娜,薇丽安忍住自己快哭出来的泪水。“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别累着了。”这次分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会过多久哪……
      安慰地抚着薇丽安黑亮的发丝,吉娜闷黄的眸子水雾迷离。
      “在那里可要听话,做个乖孩子,多看点书。将来变成高贵的小姐后可别忘了你住在这儿的吉娜。”终于要离开她了,明知道会有这一天,吉娜还是泪流不止。
      怎么会忘了你,吉娜……紧紧拥抱吉娜,薇丽安别过头。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唯一的……
      告别完后,薇丽安跳上了马车,侍者关上门,马夫挥起鞭子呼喝着起程。透过拉开窗帘的窗子,薇丽安再次用眼神与吉娜告别。慢慢地,远去了,吉娜的身影缩小得看不见了,只余耳中不断回响的马蹄声。

      “夫人,天太晚了,不如您和小姐在客栈里歇息一下,明早出发吧。”马夫有些担心地望了眼正迅速变暗的天空,在这种偏僻地方一到夜晚肯定会有狼群出没,还是当心点好。
      打个盹刚醒来的桑吉尔夫人困倦地伸个懒腰。“好吧,乔诺你安排一下。”
      一直窝在一旁的侍者乔诺跳下马车,刚才他也盹了一下。唉,今天一整天都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得困死人了。打了个哈欠。大概车上没有睡觉的只有马夫和薇丽安小姐,那位小姐还真奇怪,总是看着窗外,很好看吗?不都一样的景色。
      客房很快定妥,现在正值清闲时期,他们得到三间上等房。桑吉尔夫人不愿与薇丽安同住,想当然尔是怕薇丽安身上有蚤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乔诺苦笑着。其实薇丽安小姐人不错,刚才动手搬东西时她也很勤快的帮忙,完全不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也没把自个儿看成仆人。这年头呀,多的是像桑吉尔那种货色,那位小姐倒挺特别的。
      马夫和乔诺一间房,对于即将成为他们主人的薇丽安当然很好奇,不过他们对她都有好感,因为薇丽安并不把他们呼来喝去,而且她也长得很可爱,虽然没有金发却比那些有金发的贵族夫人好太多了。
      夜很深,黑得像四周紧闭的屋子不见五指。天空没有月亮,是云把月亮遮起来了,还是月亮藏到天空的另一方?……
      薇丽安睡不着,站在窗户前,她凝视远方微泛苍蓝的天空。那儿是吉娜和她的家,不过现在的她已经远离了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前途未卜的旅程。吉娜,你现在想我吗?
      暗处,薇丽安哭了。黑暗的房间里没有点灯,她想要孤独,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哭,没有牵挂地躲起来哭。好想好想回去,好想像过去那样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好想和吉娜一起吃早餐,她根本就不想和那傲慢的女人走。讨厌……
      远方传来马蹄声,渐渐靠近。黑暗中,一个男人披着风衣,与夜融为一体的暗。薇丽安探出头,这么晚会是谁来投宿,他不怕那边山上一直在嚎叫的狼吗?
      在这种狼群出没的夜晚,旅馆一般都不接待客人。因为是乡下地方,人们都很迷信。要当心,当心半夜来的客人,他们可能是魔鬼的朋友,也可能是撒旦的忠徒,当心哪!
      “我们店里已经人满了,您就另寻别家吧先生。”点着灯的店伙计颤抖着在阳台叫唤。这人是魔鬼吗?怎么一身黑呀!
      “难道你们忍心看着一个孤单的旅客冒着生命危险来此投宿?我找了好久才见到你们这家店,又饿又累,这就是你们的服务态度?”嗓音由平稳到尖税,男人赶了很多路,疲惫和饥饿已折磨得他无法忍耐。“我口袋里有的是金币,如果你们想赚我的钱就给我下来开门!”
      伙计犹豫了。不知眼前的是人是鬼,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傻傻地站在阳台上半晌。
      “店家,您就让这位先生进来吧,就如他说的,他是旅客且疲惫不堪,您不该如此狠心对待一位绅士。”薇丽安看不过去了。“难道上帝教诲您面对受困者不该出手相助吗?”真是些迷信的人,既然这个男人能越过山坡那也只能表示他本领高超,她可从不相信石头雕成的上帝指鹿为马的废话。
      伙计领悟了,他立刻溜下去开门,他是个虔诚的教徒也很懂得看人眼色的道理。这位小姐和她的同伴看上去不一般,应该是有来头的人家,得罪不起。
      门开了,伙计陪着笑把男人的马牵到马厩。对准薇丽安的窗户,他朝她笑了一下。黑暗中,薇丽安看不清他的样貌。
      “谢谢您可爱的小姐,赏个脸下来与我聊个天好吗?我很久没见到您这般美丽的小姐了。”脱下帽子,一头金发闪闪发光,在黑暗中犹为亮眼。
      薇丽安笑了一下,没多想便蹦下楼。其实当时的风俗是不允许一位小姐与男士随便聊天的,那是很不合礼数的事,即使是十岁的孩子。但薇丽安生长在农庄,环境造就了她随意的性格,当然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和观点,那一套乱七八糟的礼仪她根本不屑一顾。
      楼下,男人已脱下一身风尘,精神显得抖擞。他很俊美,相当俊俏,从模样看大概有二十五六岁,却没有一根胡须或渣子。一头纯金的发随着烛火摇动而微微掠光,一双深蓝的眼睛像两颗美丽的蓝宝石般晶莹,皮肤很白,白得透明近乎没有血色,完全不似薇丽安见过的其他男子般黑而红。奇特的美男子。
      “您好,先生。”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男士,薇丽安有些怔仲。他真是男人吗?
      嘻嘻笑了一下,男人年轻的脸上绽放一朵温柔的花。“不必叫我先生,太拘束了。”
      “叫我费洛文,你呢?可爱的小姐。”笑容带着温情与暖意。
      “薇丽安,”心里有些异样的东西在翻腾,他的笑容有种熟悉感,在哪儿见过吗?。“费洛文……先生,我该怎么称呼你,叫你先生呢还是哥哥?”很安心的感觉,为什么呢?
      费洛文轻轻扬着嘴角。“叫我哥哥吧,叫先生或叔叔都太老了。”眨了一下眼,有些调皮。薇丽安笑了。是的,好像亲人般的感觉。
      “费洛文哥哥,你是从东方来的吧?”薇丽安凝视他的蓝眸。不知为何,体内有某种东西在告诉她。自然而然地,她脱口而出。
      费洛文有些惊愕地瞪大眼睛。从来没有人能直接猜出他的来历,这小女孩的直觉很敏锐嘛。有趣,完全不似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女人。
      “很聪明,我是从东方来的,薇丽安怎么知道?”
      狡黠地伸个指头点着唇,薇丽安调皮地笑着。“秘密!”虽然不知道原因,她仍有些得意。或许什么地方她曾见过他吧,只是她忘了。
      笑了笑,费洛文没有再追问下去。店伙计端来了一盘牛腩,煮得不怎么样,相当粗糙。不过对他来说有跟没有差不多,也就不计较。
      “你一个人住这里?”切下一片牛肉,鲜红的血汁滴下来,看上去像刚被生宰的。费洛文吞了一口,神情奇异地有些冷漠。
      薇丽安笑了笑。
      “不,我和领养我的人一起。”声音已经淡漠,薇丽安不想继续这个回答。“费洛文哥哥,你能一直对我笑吗?”
      “可以呀,薇丽安喜欢看我的笑容,我可以一直对你笑,让你看个够。”有趣的女孩。大概十一二岁吧,看她这模样,长大后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熟悉的感觉。薇丽安感到这一天来所有不安与惶张都远远地离去。
      “谢谢,其实你挺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尤其是笑起来更像。”像家人般让人安心,和吉娜一样的温暖。吉娜,还好吗?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费洛文停止手中切牛排的动作。薇丽安神色有些灰,似乎很不开心。让一个可爱的女孩难受是很不附合绅士礼仪的,尤其面对这位让他初次感觉特殊的女孩。
      “吉娜是谁?你母亲?”漫不经心地,他塞了一块牛排入口,不知其味地嚼着。其实他并不需要牛排,但生活在人群中就必须学会吃。
      “吉娜不是我母亲!”薇丽安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叫声吓了一跳,她不该对他声音这么响,他并不知道她的事。“其实,她是养大我的人,从我出生便和我在一起的人。”唯一的亲人。
      看来这女孩是有故事的人。通常对于别人的事情费洛文很少搭理,不过这女孩有些奇特,是哪里奇特一时半会儿他也说不上来。
      “你是孤儿?”抹了抹嘴,费洛文装出酒足饭饱的样子让伙计收拾。
      沉默了半晌,薇丽安终于说话了。“是孤儿,也不是孤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对她来说唯一的亲人是吉娜,其他的只是陌生人而已,就算有血缘也无亲情可言。
      噢?这孩子的心思挺慎密的,猜不透她现在想什么。费洛文专心致志地瞧着薇丽安,她是个很美丽的女孩,也很特别,难得。
      “费洛文哥哥,你呢?你有亲人吗?”转移话题,薇丽安不想继续那令她心痛的思绪。
      嘴角抹出一丝苦笑,费洛文无奈地拍拍额头。
      “我的亲人?如果他们健在的话就是奇迹!”哼呵,怎么可能呢。“不过全世界都有我的同伴,我也在寻找他们。”那是他一直旅行的目标,只可惜目前为止还没着落。
      “同伴……是朋友吗?”薇丽安没有朋友,生活只有吉娜,对她来说一个就足够,她当然也不了解朋友真正的意义。
      “对,同样的想法,同样的兴趣爱好,同样的生活目标……那便是同伴,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同族。”亲吻薇丽安的小手。好纯的女孩,她没有朋友吧。
      比朋友更进一步?……这是个奇怪的解释,至少薇丽安从未遇到过。
      “那费洛文哥哥是我的同伴吗?”像哥哥一样的算不算同伴?
      深蓝的眼眸色调突然变得深沉。费洛文微笑了一下。
      “不,薇丽安不是同伴,薇丽安是费洛文的朋友,知心的朋友!”她以后一定会有众多追求者。多美的黑眸……
      “不过,薇丽安长大后说不定会成为我的同伴哦。”美丽纯洁的女孩,上等的灵魂……
      “会吗?为什么非要长大才可以,现在不行吗?”薇丽安紧牵费洛文的手。好冰凉的手,为什么这么冷?
      笑,有些诡异。费洛文的蓝眸更显深邃。
      “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这女孩是个奇迹,活在这世间的奇迹。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她奇特。因为她不怕他!能够一直凝视他具魔力的蓝眼而不被迷惑失神的人,她还是第一个。奇迹!
      “长大……那要过多少年,多少个日子,多少个黄昏……”如果他现在带她走该多好,至少她不用去浪费时间思索那将要去的地方,还有那个讨厌的女人。
      是呀,如果……费洛文想了一下,摘下藏在衣领里的项链。
      “戴上吧薇丽安,这个会保佑你,将来我们一定能相见,一定!”项链是黄金打造的链子,中间挂着一颗蓝宝石,煜煜生辉、雕工精美的宝石内部居然镶着一颗小小的、如水滴形状的红宝石,异常奇特的红而深。好美……
      “你会离开我?”薇丽安顺从地让他戴上项链,眼睛紧紧瞅着他。“去哪儿?”
      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东方渐渐转白。费洛文失神地笑了一下,有些不安与焦虑。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不过薇丽安放心,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来接你。放心吧。”温柔的笑容温暖着薇丽安的心。她紧紧抓着脖子上的宝石,那是他送她的,和他一样的蓝眼。一定能再见,一定……
      “睡吧,可爱的薇丽安,你累了……睡吧……”
      轻轻的耳语,薇丽安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好像脚踏在虚无欲坠的山崖,缓缓地向下倾斜。费洛文的脸开始模糊,房子好像在旋转,旋转……
      抱起陷入深眠的薇丽安,黑影飞快跃上楼房将她放置在客房的床上。天还黑,这客栈中的活人也未醒,没有人发现轻盈如鬼魅的身影是如何跃入房屋中的。
      “抱歉薇丽安。”费洛文的蓝眸已转成黑色,微微中带着血般红。他俯下头,亲吻薇丽安稚红的双唇。体内积压许久的欲望像匹野马般横冲直撞。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抚着薇丽安乌黑光滑的发丝。等你长大了,我一定来接你,凭这颗宝石,我起誓。
      黑暗中,宝石发出光芒,魑魅般的莹色,渐渐融入薇丽安的胸口,心脏起伏着的地方,不多久便消失,只留一朵如玫瑰形状的印记,淡红的印章,淡淡的色彩在娇嫩雪白的肌肤上几乎寻不着痕迹。
      费洛文笑了。她属于我,永远……
      阳光四射,艳红的清晨再次光临客栈的窗户照射在薇丽安的枕前。她醒了。
      费洛文呢?抚着微微昏沉的头,薇丽安爬起床。啊,已经早晨了吗?费洛文哥哥呢?
      跳下床铺,薇丽安迅速打扮好下楼。费洛文走了吗?不安的感觉像鬼手紧抓着她。为什么不跟我告别?还是……不屑与我告别。
      “费洛文?昨晚有客人来过吗?”伙计呆呆地愣了一下,他只记得自己早早就睡了,根本没醒来过。这位小姐是不是还在做梦哪。
      呆愣了,薇丽安糊涂了。没有?难道自己在作梦?不会呀,他的脸那么清晰,怎么可能会是场梦!情不自禁,她伸手摸了一下脖子。项链?也没有!但她明明记得是颗蓝宝石,里面还镶着一颗红宝石,费洛文送她的礼物,她明明看得很清楚的。
      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费洛文……这个名字也是梦中瞎编的吗?或许……
      马车又一次启程,望着窗外的原野,薇丽安想哭泣。吉娜,如果你在这儿的话就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如果你在我身边。
      桑吉尔夫人昏昏欲睡。不知怎么搞的,昨晚睡得好好的,早晨起来却发觉自己脖子上有两个肿包,还有血丝不断流出,吓坏了她。幸亏她带了件高领的礼服,不然怎么出去见人哪。唉,一定是这丫头带来的霉运,连客栈都被她传染蚤子了,该死的丫头!
      打个哈欠,桑吉尔夫人实在感到困倦不堪,好像喝了过量的酒未醒,头也昏沉沉的。嗯,睡吧……
      黑暗中,远处有一双眼睛盯着马车。它悄悄地移动着,它不怕阳光,尽管它是黑暗的产物、魔鬼的侍从。主人给了它任务:跟随那马车中的女孩,直至她长大成人的时刻……

      朗斯特韦尔家族在卢高地带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在这里我想先介绍一个这个家族近百年来的事迹,以便让各位赏脸阅读本人之作的同胞先熟悉一下薇丽安以后生存的环境。
      罗勃·朗斯特韦尔,一位出生在二百年前偏僻农村的小伙子,也是朗斯特韦尔家族最具传奇的人物。年轻时入伍,曾参加过几次颇有名气的战争并屡有建树,在他四十岁时机缘巧合受国王器重而被受封世袭伯爵的封号,也由此成为朗斯特韦尔这个响亮名号的开辟者。简单说一句,他的子孙可一代不如一代,原先勇猛野性的血统在安逸靡乐的贵族生活中也被蒸发得差不多只剩下白开水,除了现今仍存留着的亚历克塞·朗斯特韦尔老伯爵,一位脾气倔强、性格残暴的老头。
      亚历克塞·朗斯特韦尔是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贵公子,但这公子的优雅称号似乎天生与他无缘。在他未满十岁时因眷养的狗咬伤了他,一怒之下居然把狗的头当场砍了,整个花园浇满了狗血,仆人们吓得魂不附体,从那时起便对这家族中唯一的继承人避而远之,生怕哪天得罪了他也被咔嚓一刀给抹了脖子。在他十八岁成年时,他爱上了奶妈的女儿,因为那女孩很成熟,尤其胸部发育得特别饱满,他被那看上去羞答答的外貌和那与性格不符的身材完全迷住,整天与懦弱的老父亲吵闹着要娶平民为妻。不久,他在无意中发现那女人另有情人,一个马厩里的车夫,他很愤怒,但他不愚蠢。没过多久,奶妈的女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只有天上的父和被割了舌头的车夫明白,可惜他们都说不出话。那以后,亚历克塞这位野马般凶悍的公子也安静下来,开始了他政治生涯的起点。
      为了巩固家族的地位,亚历克塞·朗斯特韦尔在三十多岁时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为妻。当然,因为他的臭名远扬,几乎没有哪家肯将女儿嫁给他,只除了临海一带的豪门贵族,他们将大了肚子的女儿打发给了他,因为那女人怀了不该有的孽种,至少他们这么认为。其实这位小姐也很可怜,不说她结婚后的遭遇,单是她肚子里那颗爱情的种子便使她受尽家族侮辱,因为那孩子的父亲是个早死的穷鬼,家族拒绝承认的女婿,自始至终他们都认为那是私生子,非合法婚姻而产生的家族耻辱。于是,被赶出家门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环境的名门小姐不得不背负着□□的罪名,为保护孩子而忍泪嫁给自傲得像狼般凶残的年青伯爵。当晚,她流产了。新婚的房间里,初次见面的丈夫用他踢惯了马的脚狠命踢她肚子,口里叫着“婊子”“贱货”之类上流社会不应有的辱骂,把五个月已成形的胎儿就这么像扔垃圾一样的踢了出来,因为它给他戴了绿帽子,在它妈肚子里送了他一顶。此后,这位名门小姐即使有万般仇恨也只能忍着屈辱奉承他,为了保护她的小命。
      过了五年,在伯爵大人不断拳打脚踢的暴行下,伯爵夫人终于怀孕了。一个女孩,有生以来亚历克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过的婴儿,玛丽安娜·朗斯特韦尔,他的第一个女儿,也是所有孩子中最漂亮的女儿,十五年后让他感到骄傲、十八年后让他耻辱蒙羞的掌上明珠。其他的女儿有寡妇桑吉尔,出嫁到领境勋爵家的克拉丽娅,她们都是这位伯爵父亲不钟爱的骨肉,因为她们的母亲自第三胎后再没产过一个子儿。当然,在第二、第三个女儿出生后,他总会例行公事般殴打他那奄奄一息懦弱绝望的妻子,她没有尽好做妻子的本分,连个儿子也没有给他。“我要让你把我的儿子吐出来!”这句口头禅在伯爵大人持续不断念叨的二年后,忍无可忍的伯爵夫人终于一咬牙吞了金,结束了她悲惨绝望的生命,也断了伯爵大人子嗣的期望,再无人愿嫁给一个逼死自己老婆的男人了,即使是地狱的魔鬼。此后,这个专制的男人也死了心,拥着唯一疼爱的大女儿玛丽安娜开始了他生命余下的旅程。
      玛丽安娜是个很美的女人,也是家族历史上脾气最坏的女孩,这一点很像她顽固的父亲。她不爱她的妹妹们,因为她们只是群胆小怕事的老鼠,在她与父亲的吵架声中只会缩在一旁蜷着身体,十足十的胆小鬼。她很爱冒险,尤其是那种危及生命的游戏。当她第一次骑着尚未驯服的野马跳过庭院的篱笆时,她那凶狠残暴的父亲跌倒在地上,腿软了。她是伯爵的掌上明珠,也是个被宠坏了的公主,不管她做什么她那溺爱的父亲都会帮她摆平,即使事后伯爵大人也惊惧到头皮发麻。不过,玛丽安娜是他的骄傲,不知多少次他在众人面前称赞自己的女儿是“我的分身”、“我的另一半”、“我的光荣”。当然,如果玛丽安娜是他儿子他会更乐,没有几个女孩能像他女儿这般勇敢无畏,家族正统的血液流淌在他女儿的血管内。
      当玛丽安娜长到十五岁时,她真正化茧为蝶,成为当今王朝中数一数二的美女,这也离不开她父亲大人一心的栽培。他要他的女儿成为王妃,那是她天生应得的荣耀。他计划着当宝贝女儿满十八岁时介绍给当今皇太子,凭女儿的容貌一定能夺取太子的心,虽然她的脾气是这么的任性暴躁。
      玛丽安娜是个有自己主见的美人,从小她父亲给了她太多的自由和学问,也创造了一颗不安于室的心与反抗所有束缚的灵魂。当她知道她一向敬重的父亲给她安排的道路后,她拒绝。
      “我的命运由我掌握!”抛下这句话,她趁着夜黑溜出了城堡,凭借她高超的剑术开始了流浪天涯的生活。她要自由,反抗命运、正视自我地生存。
      伯爵很生气,相当生气。在他妻子死后很久也没发这么大的火了。虽然玛丽安娜逃出了他的掌握并不代表他会失去她,令他愤怒的是,他宝贝的女儿、掌上明珠居然跟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同宿同行,甚至有消息传来:玛丽安娜跟那个杂种结婚了。当下他撕了所有女儿房间里置挂的婚纱和礼服,那是他花了大笔钱让宫廷裁缝订做的,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那个丢尽他脸、辱没家族的妓女,婊子!和她妈一样的娼妇!
      其实,当时伯爵并未到达真正愤怒的境地,甚至玛丽安娜挺着肚子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依然伸出了双手,流着泪欢庆女儿回到他的怀抱。那是他的分身,他另一个女性化的自我,再怎么愤怒也不会伤害她,他的亲骨肉。玛丽安娜肚子里的孩子是那个陌生人的,但她始终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她死闭着嘴,甚至用绝食来抗议父亲的逼供。在这种脾气相同倔强的父女争执中,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桑吉尔,这个害怕父亲,生活在美丽高傲姐姐的压力下的女孩,她发现了那个陌生人的踪迹。自从玛丽安娜回到祖宅,那黑发男子便一直徘徊附近。透过落地窗,桑吉尔每晚都能看到那个披着黑披风的男子,他有一双夜般黑的眸。没过多久,这个脑子里只想着让多年来骑在头上的姐姐痛苦的狡猾小女孩终于查清了男人的底细,那个让姐姐怀孕的男人!当晚,她向父亲告密,并瞄准时机让仆人们逮捕他。
      那一夜,黑发男子赤手空拳打倒了好几名家丁,虽然他身手敏捷却仍被枪打中了胳膊,老伯爵私藏的火枪。当玛丽安娜从睡梦中惊醒并赶到现场时,只余下一滩血迹,呈紫灰的干血。看着手握仍在冒烟火枪的父亲,玛丽安娜几近发狂,拼命撕喊着,那伤心欲绝到下地狱的表情真正把伯爵激怒了。那是他的女儿,一个出身高贵、拥有显赫地位的公主,却被这挨枪子儿的杂种给拐去,彻头彻尾变成了贱货。那以后玛丽安娜就被父亲监禁了,他把掌上明珠关在城堡的塔楼里,那里四面都是墙,唯一的窗户镶上了铁杠,是关小鸟的最好笼子,属于他的美丽小鸟。
      桑吉尔高兴极了,她兴奋得眼睛充血。这个傲慢的姐姐终于遭到报应了,从小她便生活在粗暴的父亲管制下,只有这个姐姐敢与父亲争执,而她却只能吓得惊惶失措地躲在桌子下。每当激战结束后她便会狠命地捏唯一的妹妹克拉丽娅稚嫩的胳膊,那是她唯一能发泄愤怒与憎恨的方式,在克拉丽娅伤痛的眼神里,她捕捉到胜利,那种满足的感觉,不输给姐姐的胜利感。现在,姐姐终于尝到痛苦滋味了,她太高兴了。凭什么这个女人能拥有一切,父亲把她当公主般宠爱,那个黑发俊俏的男人也为了她甘冒生命危险,她配吗?不!看看吧,这女人的妹妹——桑吉尔,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她把姐姐制服了,用她聪明到极点的头脑。哈哈哈……深夜里,她做梦也发出的狂笑传遍了整个看似寂静的城堡。
      克拉丽娅很怕父亲和大姐玛丽安娜,但她更怕二姐桑吉尔,她是个十足的虐待狂,而且每次只向她撒气。端着一个陌生黑发男人交给她的信,她惶惶不安地钻到囚禁大姐的房间。虽然她不知道那男人的身份,但她直觉那是个好人。他的眼神很温柔,如夜般。
      玛丽安娜看过小妹从门缝里递给她的信,她哭了。心上人没事,他还活着。为了肚里的孩子,她要活下去。第一次,她用温柔的态度对待被她的傲慢忽略多年的妹妹克拉丽娅。她需要这小女孩的帮助,哪怕只是一点点。
      很可惜,在预定逃亡的夜晚,她没能逃出。桑吉尔知道了整个计划,从被她打得遍体粼伤的克拉丽娅口中她得知了一切。纠合父亲,她再一次出卖了她的姐姐。
      玛丽安娜没能逃出,黑发男人也在那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多久,伯爵把监禁着的女儿放了出来,她要临盆了。
      寒冷的冬夜,一个脆弱的小生命诞生了。唱着生命初绽的哇哇声降临到了这冰寒无情的季节,那是个黑发黑眸的女孩。伯爵看着这宝贝女儿产下的婴儿。犹豫了一会儿,他召来几个人让他们送走了这孩子。那是不需要的孩子,即使她体内流着朗斯特韦尔家族的血。不能让世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但如果杀了婴儿,他那神经已近崩溃的女儿肯定会发疯,唯一的出路就是送走,送给一户陌生的人家,没有牵连的偏僻之地。
      桑吉尔嫉妒非常。父亲掩盖了姐姐的丑事,存心包庇那下贱的娼妇。她不服!她开始写信,开始散布谣言。她要把姐姐的丑事全部抖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那贱货干的好事。很快地,桑吉尔那愚蠢的想法得到了贯彻,整个国家都议论纷纷,朗斯特韦尔家族数百年来崇高的根基被谣言击打得如遭风吹,摇摇欲坠。
      为了挽回家族的名誉,朗斯特韦尔伯爵把玛丽安娜再次监禁起来。失去孩子的女人已经有些疯颠,如果不关起来肯定会酿成祸患。他揪出了躲在房间里哭泣的桑吉尔,他没有打这个出卖家族名誉的小东西,尽管她的愚蠢使他恨不得当场掐死她。很快地,伯爵父亲找了一个很远地方的领主,那是个年近半百、儿女成群的老头,他的妻子已死多年。伯爵拎起女儿丢给了他,连一份嫁妆也没给便将桑吉尔这个惹祸的妖精塞给了体弱多病的老领主。让这个多舌的女孩自生自灭,这是给她的最好惩罚。
      玛丽安娜疯了,是真疯还是假疯伯爵没有细细观察。他不会让女儿得到自由,一旦她飞出去了便再也寻不回来。为了那个男人,她很可能会装疯来寻得机会逃走。
      克拉丽娅长大了,在没有桑吉尔的生活中她长得水灵而秀美,那份美貌与未嫁给伯爵时的母亲一样。她的命运在三个姐妹中可算是最好的。残暴的父亲没有像对二姐那样对待她,他给她找了个好归宿,邻近城堡的年轻勋爵,一个仰慕她许久的贵族。在克拉丽娅满十八岁时,这个鼻头长着雀斑的卷发男人终于娶到了梦寐以求的美人,尽管克拉丽娅并不是很喜欢他,但这个男人至少没有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残忍地对待妻子,他是个爱惜女人的好丈夫。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十年已逝。伯爵老了,嗓门失去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走路也需要拐杖才能安稳地下楼。多年来,玛丽安娜的疯病没有治好,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看着疼爱的女儿那蓝中发灰的眸子,伯爵后悔了。当初的行为是对是错,直至今日他已不再思索。结局早已分晓,命运这东西他已无法挽回。或许是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十年来他都会选择适当的时候安排玛丽安娜见她那被养育在农庄中的女儿,那个渐渐长大的黑发女孩。但,玛丽安娜灰蓝的眼睛已看不见任何东西了,空洞与沉默是她一生中最后时刻的表情,曾经灿烂的金发已变成一片雪白。
      冬季的夜晚,与十年前一样的那个夜晚,玛丽安娜消失了。没有人看见她的身影,也没有人发觉她的踪迹,像一缕轻烟般,她消失得无影无踪。老伯爵派遣了所有仆人出去搜寻都没有找到,哪怕是女儿的尸体。或许她死了,或许她还活着,这么多年的监禁已把生气勃勃的女儿折磨成了瘦弱的疯妇,该结束了。
      在久寻无踪的情况下,伯爵停止了所有行动。就当女儿死了吧。想着,昏浊的泪淌满了松驰的皮肤。玛丽安娜……
      为了掩盖女儿失踪的消息,伯爵寻了一具女尸下葬。家族在遭遇十年前的变数后已无力承受再一次的冲击,使家族蒙羞的儿女不能葬在祖坟。为了名誉,年迈的伯爵只有买下一处空地作为坟场来安葬棺材中那无名的女人,那里靠近他未曾谋面的孙女居住的农庄。
      葬礼进行中,伯爵穿着黑衣躲在树桩后。黑发的小女孩长着一双黑眼睛,和那个他才见过两次的男人一样,但容貌却酷似玛丽安娜,十岁时的玛丽安娜。他听到女孩旁边的老妇人叫她的名字。薇丽安……多美的名字,流着朗斯特韦尔家族血统的黑发女孩。或许,他该承认这个孩子,她是玛丽安娜的女儿,也是家族的子孙。
      没多久,伯爵收到一封信,是照料他孙女的老妇人吉娜寄来的。事情正合他意,吉娜认为自己年老体弱无力养育薇丽安,希望作为外祖父的血亲能够领养这个孩子。当下,他派遣了最信得过的仆人乔诺陪同被扫地出门的二女儿桑吉尔去领那孩子。自从多年前桑吉尔那头发花白的丈夫死后,他的儿女把遗产分了个光,没点剩的给这寡妇。哭哭啼啼的女人戴着白帽子跪在父亲面前求他收留。或许是多舌的女儿在经历过这么多事后学会了闭嘴,也或许是老伯爵一时心软,他收留了这个惹祸的女儿,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于是,在家养了好几年的桑吉尔打扮得光鲜亮丽,用去参加宴会的气势奔上了带领她外甥女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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