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元真羽

23、分魂离魄

　　太湖上出现了百年难得一现的奇观异景。

　　湖面上的雾浓得像是夏日暴雨后，深山峡谷中的烟岚。浓雾之中有无数条拖着长尾的魅影穿梭不休，不时还有庞然黑影飞掠而过，如同湖底游过的大鱼影子。

　　浓雾如波浪般翻滚着，有一只乌篷小船从岸边的一棵垂柳下缓行而出，船身在水面上轻轻晃了晃。

　　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千户大人，可捉住那个臭婆娘了吗？”

　　船内盘坐着一个白衣银带的女道士。那女道闻言放下单举于胸前的左手，夹在左手指间的黄符脱飞而出，轻盈地飘到船头。她缓缓睁开眼睛，望向浓雾深处。

　　“千户大人？”
　　盘坐在船头护法的少年捂着胸口，轻咳了声，追问。

　　青白的月光映出他那张过分秀气的脸庞，秀丽的两道长眉蹙起，神情中似乎有种稚气的狰狞。正是请猫妖上身，又被阿茸削去爪子的贾士丞。

　　姚飞雪蓦地睁眼，右手将拂尘一掀，长长的麈尾扫过贾士丞的脸，打得他偏头一歪。

　　“小东西，既然资历轻浅，就要懂得规矩。本座何时说过你可以盘东问西？”

　　贾士丞捂着脸猛转过头，眼中射出两道怨毒的目光。他的胸口急速喘动了两下，双唇一掀，本欲言语，却不知想到什么，竟生生地咽了下去，就连那怨毒的目光也在瞬间藏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的泪花。

　　他用食指揩去嘴角的血，哑声道：“是，卑职……卑职明白了。”

　　姚飞雪很不在乎地冷哼了一声，拂尘朝船头的黄符一挥：“三魂拘，六魄锁，去！”

　　黄符在半空中定了一瞬，忽然疾飞而出。

　　姚飞雪伸手在船舷上一按，小船便悄无声息地追在黄符后头滑了出去，行了一些时候，隐隐可见前方不远藏着一座黑黢黢的影子，看轮廓，应当是艘楼船。

　　小船停住，贾士丞顿时眼前一亮，原来船头下的湖面上正漂着一座小小的，用黄符堆叠起来的符塔。

　　姚飞雪亲自起身出来，弯腰从水中捞出那座符塔。

　　“柳秋茸，这次你可落到我手里了。”

　　姚飞雪得意地笑了两声，正欲将符塔纳入袖中，忽然面色一变。
　　“不对，不对……”

　　她又提起符塔端详，只见符纸上头的符文不知怎么地都少了一半。少了的那半正是用来锁七魄的。

　　“这不可能……”姚飞雪愈看愈是心惊，“难怪……，难怪你要阻拦东厂的人夜探碧游观遗址，原来碧游观的秘法在你手上……。”

　　贾士丞听到“碧游观”三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炙热的光芒，他垂下眼，将心中的渴望小心地收藏起来。

　　姚飞雪脸上浮起冷笑，把符塔收入宽大的袖袍里。

　　“跑得了七魄，跑不了三魂，哼。”

　　楼船上的客舱里，阿茸忽然睁开眼睛，将鬼鬼祟祟正准备将脸凑过来的吴清吓了一跳。

　　“啊！你你你……你的，你的眼睛！”

　　阿茸此刻也无心再假扮孙青岩那胖子了，她将尹钊扶到罗汉榻上躺下，手在脸上一抹，就将人皮面具扯了下来，再甩掉几层衣袍，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身形窈窕的姑娘家。

　　阿茸之前在蒹葮庄露过面，她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吴清竟然还留有几分印象。
　　“你可是之前来过我庄上的歌伎？”

　　阿茸回首，双瞳红光烁烁。她盯着吴清，低声道：“你在这里看好他，不许挪动一步。否则……”

　　阿茸一身紧凑的白色劲衣，唯有袖口宽大。衣袖掩盖的手掌中生出一团浓白的雾气，渐渐地凝成晶莹透亮的霜晶，继而凝聚成一把寒气凛然、锋芒毕露的弯刀。

　　也不知怎么，吴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脖子一凉，刀已经架到脖子上。

　　刀上的寒气激得他一哆嗦，浑身血气似乎都被凝固了一半。

　　“听得懂么？”

　　“懂懂懂，完全懂。”

　　阿茸撤刀，推开房门沿着长廊走到结界前，抬起手中弯刀猛地扎入雾怨之中。

　　甲板上，正在酣斗的年轻天师和黑寡妇精玄珠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

　　那道封锁了船舱的结界中央忽然往外凸出，形成一团急速转动的漩涡。无数厉鬼哭嚎嘶吼的声音响彻太湖上空，震得人耳膜隐隐生疼。

　　那团不断旋转的漩涡中心忽然露出了一点冰霜似的锋芒。

　　赵念卿双眸微暗，他这结界虽说并没有什么神通广大，可借了太湖的天时地利，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破的。

　　他心中想着不知何人破的结界，难免就有些分神。玄珠的蛛丝鞭险险扫过他的发尾，截下一片断发。

　　结界这边的阿茸一手结道印，一手持霜牙刃，口中轻念：“抱心守一，邪魔不惧，破——”

　　“破”字出口，刀身一转，结界上逃逸出无数扭曲的人影，有兵士，有将领，有妇孺，有水匪，有船工，有深宅闺秀……

　　无数在这太湖之中死去，死后未得安渡的魂魄化作千千万万条四散而逃，结界顿时如破布烂缕一般被搅碎了。

　　四散而开的魂魄上带着淡淡的光辉，湖面上空宛如盛开了一片烟火。

　　不待众人分神去看头顶这片盛景，结界破口处就飞出一条白色的人影。

　　赵念卿哪容得阿茸走，当下弃了黑寡妇精玄珠，将手中旗布一扬，截断阿茸去路。

　　阿茸抬手，刀尖勾住布面，从上至下，嗤啦——
　　旗布上游走的金色符文对阿茸手中的霜刀畏如蛇蝎，纷纷逼退游走。

　　赵念卿见状，口中念诀，再次催动旗布。旗布在他催动之下，宛如人的手掌，从四面八方合聚而来，布上的符文飘起来，静静地悬滞在空中。

　　阿茸双手握刀，刀绕身前横划一圈，挡在她眼前的旗布应声而裂，飞作片片碎褛。

　　她足下不停，刀尖向前，逼向那个施法挡路的假天师。

　　赵念卿乍然看见阿茸一双猩红的血瞳，眸色不由又暗了几分。他抬手轻轻往一枚悬滞在半空中的符文上扬指一弹，那符文便如流星飞矢一般疾飞而出，铿锵一声撞上阿茸手里的霜刀。刀身被撞得嗡然作响。

　　阿茸身形未有迟滞，依然挥刀向前，将那假天师逼得步步倒退，中途有几只水猴子前来拦路，也被她一只一刀砍作两半。

　　赵念卿被阿茸逼得几欲跳船，只好朝黑寡妇精喊道：“玄珠，你看看她的眼睛，真没想起什么来么？”

　　那黑寡妇精自阿茸现身，便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不动了，那前来助阵的鸡精和蛇精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于是也只好暂时按兵不动。

　　“玄珠，你想想我娘是怎么死的？！”

　　那黑寡妇精如同被人从梦魇中一棒敲醒，脸色一片煞白。

　　赵念卿转身飞上雀室，朝黑寡妇精喊道：“玄珠，你是要和我合力抓住此人，还是要坚持你那狗屁碧游门规，非得现在清理门……”

　　他话未说完，阿茸已贴到他身后，一刀将他头上的冠冕削落。

　　一刀得手，阿茸随即旋身飞上桅杆。她单脚踩在桅杆顶部，漠然地往下扫了两眼，转身跳入浓雾之中。

　　她像一片羽毛，在浓雾之中穿行游走，所过之处孤魂野鬼尽皆避退。

　　靠近岸边孤零零停着一只乌篷船，阿茸飞身落下，霜牙刃脱手而出，在夜里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光，咻地从远处回旋回来，又回到她手中。

　　阿茸在船头落下，驻足约有一息，那船篷忽然响起一阵嘎吱之声，顷刻之间往两边倒下，裂为两半。

　　姚飞雪端坐在船舱中，手中拈着一根火折子往上吹了口气。

　　“把符塔交出来。”

　　火折子上亮起一点红星。姚飞雪笑道：“小心呐，小心我这一手抖，不留神就把那符塔烧了。”
　　“到时你那三魂，还有你那相好的魂魄，只怕都要灰飞烟灭了。”

　　阿茸抬眼，一双红目宛如野兽。

　　“那我就在死之前，杀了你。你应该知道，我办得到。”

　　姚飞雪听闻此语，脸色蓦地一沉：“柳秋茸，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段斐手底下的一条狗，段斐在京中早已自身难保，你还如许猖狂！”

　　“何必装神弄鬼，想烧你早就烧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姚飞雪挥了挥袖子，手抚拂尘：“这也简单，你先跪下，我就告诉你拿什么来换。”

　　阿茸低声道：“蠢货。”

　　“你说什么？”

　　姚飞雪虽未听清，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阿茸说的必不会是什么好话。她才要变脸，心中忽觉有异，不觉反手摸向头顶。一摸之下，神色俱变。

　　莹莹月色之下，一条莹白的丝线正如活物般扭动着往姚飞雪颅内钻去。

　　阿茸轻轻道：“上次你在苏州城里送了我一段牵丝，我今日带来还你。”

　　姚飞雪怒不可遏：“柳秋茸……你……”

　　“你给我符塔，我给你母蛊。”

　　姚飞雪怒极反笑：“我本来就是个死人，还怕牵丝不成？想要符塔，拿碧游观的分魂离魄之法来换吧。”

　　相对于姚飞雪的喜怒泛于颜色，阿茸倒是平心静气得很。
　　“你资质平庸，这东西给了你，你也参透不了，反倒浪费。”

　　姚飞雪道：“既如此，看来没有多费口舌的必要了。”言罢，回首朝岸上深望了一眼，拂尘一扫，就朝阿茸扑将过去。

　　阿茸这才发下岸边的柳树下有一人贴树而坐，正是那贾士丞。

　　那贾士丞得了姚飞雪的命令，便吹起火折子，准备点燃符塔。

　　阿茸这边被姚飞雪缠住，已是阻之不及了。

　　火折子上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离那符塔只有毫厘之差时，贾士丞忽然听到一阵清啸，那啸声宛在耳边，震得得人耳膜鼓荡，神智全失。

　　正片山林与湖泊都躁动起来，土地上传来一阵隐隐的震动。

　　贾士丞觉得有谁掐着自己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双红光烁烁的眼。
　　接着他就被重重地甩到地上，撞到树干上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