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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相逢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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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莹雪白的梨瓤盛在黑瓷定窑盘中,分外诱人。我瞅得站在身侧的杨九郎似乎咽了一大口口水,便笑着对他道,“口渴了就吃吧?”
他惊喜之极,伸手本来已经触到了梨,大概又想起杨沂中的叮嘱,缩回手故作庄重行礼道,“多谢官家恩典。”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将盘子略推过去,“吃吧。”
笑眯眯地看着九郎抓起梨,一边大嚼一边鼓着腮,点头含混赞道,“宫中的东西果然比外面好啊。”完了又面露惋惜之色。
我再问,他喃喃道,“我家也有一株梨树……要是我爹爹娘亲也能尝到这梨该多好。”
这种孝子心态真和岳云如出一辙。我心里思念,不自主地又略偏头,仔细徒劳聆听隔壁动静,再缓缓注视着书房彩绘雕龙的正门----仿佛岳云步履稳健,就要神采熠熠地推门而来,唤我道,官家!
手一抖,我的画笔从案上咕噜噜滚落。
杨九郎忙俯身拾起,捧着呈上。又好奇地看着那白玉虎形镇纸下的画,官家,这是什么?
我垂眼,手指轻轻抚摩抚摩,道,“是白色的山茶花。朕……每天绘一朵。一直画到……他回来吧。”
杨九郎懵懂想想,不知我所指为人,随口安慰道,“官家,花总是能开了又谢,谢了再开----官家不需惆怅,最多等上一年,心愿不就成了?”
我一笑,转圜话题。“借你吉言了。你家的梨花也是每年三四月开一季吧?对了----你刚刚说想要你爹爹也能尝得甜梨,这也不难啊,你出息了,将你爹爹接来临安不就成了?”
他点点头,快活道,还有我娘,我哥哥和嫂嫂,还有我妹妹,我的侄儿侄女们----
我笑问,一大家都接来,住哪里?你又没有成家,未置屋舍。
杨九郎想了会,简单道,就借住十伯伯家吧----十伯伯家很大,足够了。可是他家很多人一见了我,就让我觉得不舒服,整天叫我用心侍奉官家……
说至此,他咂舌,“还有人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没----我鸡皮疙瘩都翻一身。”
我哈哈大笑。不禁一手撑额,望着他道,九郎啊九郎,你真是朕的,开心果。
这个孩子和杨沂中同属北宋杨家后裔,习的都是祖传枪法,同气连枝。自从我将他破格留用在身边后,外面纷纷扬扬传言----这是杨家新贵,我的新宠。而我宠爱他,一半为了真心喜欢,另一半……我怕那帮子人乱嚼我和岳云的舌根,索性让杨九郎做个范例人证,“受宠”也就只是纯洁地陪伴。赵构虽然“有暗毛病”,却也没“猥亵青少年小孩。”
一日韩彦直来面君时,也特意往我身边站着的杨九郎身上瞧了几眼,他瞧着这孩子神气容貌,竟目露了然之色。
我与他随意问了几句军务,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打探道,这些日子,云儿有没有提及过我?有没有……问过宫里的事?
韩彦直诚实地摇头,道,官家,云兄弟素来不喜多言。
我苦笑道,朕料到了。云儿是不屑这些的。
正觉无味,韩彦直起身,目光朗朗陈恳道,官家,云兄弟近日在军中发愤练兵,从前便是铁打铜铸的手法----如今却操练得越发竭力。官家可知,寻常骑兵步兵都可分做流水阵营来轮歇。唯有云兄弟,从早到晚甲胄不解,辛苦督促每日忙至深夜----
话未说完,我就急了,不禁站起来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行?”
韩彦直叹道,官家,臣也劝过云兄弟,他只说,无妨,累一些的好,一沾枕头就睡了。臣留意看云兄弟,觉着他比之前略清瘦了些。
我心中疼痛,好不容易才对韩彦直道,你的话,他多少还是会听----子温,如今他不肯进宫来,你也莫提。就说他妻子是孕中妇人,无论如何也该多回家转转陪伴,别让云儿整日闷在军营里。
后来,岳云回家的次数果然比从前多了些。我也能从密探口中,更进一步发掘点点滴滴。只是听再多,我也仍见不到心心念念的岳云,因此一天比一天坐卧难安起来。
待到七月末,我实在熬不住,灵机一动,在打探得岳云回家住宿的夜晚,便在深夜爬起,带了九郎蔡公公另随身近卫,微服来到岳云必经之路的一座酒楼上,打着的幌子是吃宵夜,包了同一临街雅间。
杭州城里,在我的示意下,秦桧制定一系列鼓励商业的措施。如今条条街道都有十二个时辰不打烊的饮食店家,通宵烛火通明,旗幡鲜艳,人来人往。直至清晨也人流未散。
我总坐在靠窗的位置,轻轻用叉杆抵出一条隙,依借掩护,将下方街道一览无余。
每次卯时刚到,东方只有一点鱼肚白,而夜市灯笼未熄,借着门口高悬红彤彤温暖的光,终于能看到岳云骑着一匹普通白马,装束严整,横枪在背,在几员亲兵的尾随下,安静小跑经过。
听得到马蹄声,我便觉得心脏呯呯雀跃,溢满了欢喜之情,悄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他,人却不敢探出头肆意张望。
所谓咫尺天涯,也就如此。这短短的一瞬,最近时,桂花枝条横亘的空隙下,我甚至能贪婪得看清楚,下方岳云发髻上包巾的麻纤纹。最近到,仿佛一伸出手就能触到他肃然的脸,恨不能为他轻轻弹去,无意落在他肩头的碎碎黄花。
----惊鸿一瞥后,他便渐渐走远了,但偶尔,还会在马上,回头张望一瞬。
他在看什么呢?是遥望自己的家,还是欣赏这一派熙攘的和平,又或是他留恋方才嗅到,金桂的香甜?
我伸手略转一转左手无名指上的环,注视着那幽幽银光,想到岳云手指上如今空空荡荡,只能摇摇头,总归不是感知我了吧。
便苦笑着伏在桌上,伸腕拿起一杯不知是甜是苦的酒。
蔡公公自打第一天,就知晓了我来此地“宵夜”的用意,更清楚我为何闷闷不乐。他不敢多话,只加倍殷勤服侍。而另外一个得以贴身陪伴我的杨九郎,一大半机会是熬不住伏案呼呼大睡,偶尔清醒几轮后,方才恍然大悟,有一日见我期盼张望,终于直接问我道,官家,你每次出来都是为了给那人送行吗?
我无意不承认,贪婪地瞅着岳云经过,压低了声音补充道,“那是朕的赢官人。你听说过吧?”
他顿时提高了嗓门----“闻名天下岳家军的小岳将军----我也要看!!!”说罢不顾尊卑,失礼地也挤到窗边来,更脱口而出洪亮道----“这就是赢官人!!哗!!”
他半个身子都几乎探出窗外,声调又激动,想不引起瞩目都难----就连骑在马上的岳云,也闻之,转头一望。
顿时,与我四目相对。
我要躲闪已来不及,当下僵硬着身子,隔着繁乱花枝,勉强对岳云点头笑了笑。可他先微微一愣,继而眸光一冷,眼风扫过我身边的杨九郎,忽然又愤恨起来----
我见他面赤张口,不知骂了句什么,身旁马上的亲兵皆失了颜色----估计是混账一类……接着,他竟鄙夷得瞧都不瞧我一眼,响亮地挥鞭,催马走了。
马蹄震得窗棂边花枝微颤。偏生杨九郎还茫然无知问道,“为何赢官人没有好脸色?是不是见官家你私自出宫,认为不妥?”
我如浸如冰窟,又如被架在火上烤,无力地从椅子上滑落,口里喃喃道,“这下又要如何再见一面?”
杨九郎更莫名其妙道,官家要见谁还不简单吗?哦,我明白了,官家你想见赢官人啊----能不能带上我一起?”
我哭笑不得。
他偏生还摩拳擦掌道,“早听得赢官人武艺超群,勇冠三军,又和我一样使的是枪---若能得他指点几番就好了。官家,赢官人应该肯的吧?”
我不忍对这孩子生气迁怒,只好道,“不行,赢官人不是寻常人,忙得很。连朕都无法想见就见,更何况你?”
杨九郎想了想,竟又道,官家,能否让我入背嵬军去当兵?
见我惊讶,他又不好意思摸摸头道,“我离开家时,爹爹叮嘱我说,男儿练武,志在保家卫国,杀退金人----我觉得在宫中呆久了也实在没什么意思,要是有一天能像赢官人一样----咦,蔡公公,你眼睛怎么了?朝我横个不停?”
这话一出,侍立在我身后的老蔡差点背过气去。我也只觉得胸膛内一阵气流翻涌,好容易才惨笑自嘲道,“原来朕就是个万人嫌----”
我坐在御座,浏览批阅一份份奏折。虽然头也不抬,眼角却能瞄见,正门雕龙立柱后,歪歪探出来张望的脑袋,实在无奈扬声道,“够了,朕不生气,你也别躲躲藏藏的,像个什么样子?”
杨九郎一闪身,进殿,从屏风后绕出来,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双手拧着膝盖裤子,蔫蔫道,“九郎知罪。”
哦?我反问一句,你有何罪啊?
他嘀咕几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低垂了头,将好端端的绸裤拧得皱皱巴巴,越发显得心里委屈。
我苦笑了笑,伸手对他一招,过来吧。
杨九郎迅速起身,老老实实地走到我身边。我从御座上起来,随意摸了摸他的头发,“其实你没罪----男儿胸中有大志,愿意保家卫国,何罪之有?”
他听我这么说,顿时高兴起来,眼睛都发亮了。我更捏捏他的肩胛筋骨,道,“赢官人十六岁时,就已经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他是朕最心爱的……臣子。可若将他一直留在宫中担当带御器械,就像将锋利的兵器用锦缎裹了束之高阁,实在暴殄天物糟蹋了一身的本领也折了男儿心志----是不是?”
这孩子“哗”了一声,惊喜赞叹道,官家真会讲道理!没错,就是这个理!下次十伯伯再劝我,我就把官家这些话搬出来!那,官家----
我温声道,安心,九郎,等有了机会,朕定想法子如你所愿。
继续揉揉他的发髻,我的心思却飞远,就像被玻璃丝系着的风筝,悠悠地总要牵挂那个人----想到他早上对我脸色差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只得再悠悠叹一声,盘算别的方法。
随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有连夜跑出去只为了瞧一眼岳云。在旁人看来,杨九郎受宠更比从前的岳云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我竟可以容忍他,在御书房神圣之地伏案呼呼大睡,还含笑亲手给他盖上自己的袍子。
而实际上情况只是,在我看来他还未成年----使唤他站了一整天的岗,怎么都有些心虚愧疚。
很快一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前。我眼巴巴地抱着一线希望,却还是等不来岳云的分毫表示----他连按惯例,随一众文武百官进宫给皇帝祝贺问好这事,都以军务繁忙推脱,我抑郁之极,又有些赌气恼火般想:你不稀罕我,那我便对别人好了!
为了发泄,我便对杨九郎道,“今夜陪朕,去夜市逛逛如何?九郎喜欢什么朕都买给你。”
他欢天喜地地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