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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天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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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说孙大圣的故事初衷只是为了给岳云解闷,谁知他心思倒往深处想了,以为我影射他,叫他听话。所以,这几天岳云的身体虽然一日比一日恢复,但我瞧着他精神却十分闷闷不乐----他终究不甘心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表面我一如既往地视岳云如珠如宝,端茶倒水,细心又耐心地照顾他,私下则在盘算,怎么让岳云抛开那些君臣条条框框,毫无负担心安理得地享受我对他的好,最好还能回馈一些----他性子打死都不会故意讨好,但既然记得给我买礼物,主动送桃子给我吃----我就赌一回吧。
因此,我确认岳云只有些微微低烧,人下床走动已无碍后,便躲回自己所住营帐,开始,装病。装劳累过度,心神俱疲,故意一宿不睡顶着个黑眼圈,又把蔡公公找来的茉莉粉,往脸上薄薄涂一层化妆,一切完毕后,对着铜镜一看,还真是个脸色苍白眼睛血丝的,萎靡样。
然后,我就让蔡公公替我去照料岳云,自己则找了条额带绑头上做病痛状,再把小案几挪到床头,故意摆上好几本奏折----如此一来,勤政状也做出了。
事后蔡公公是一个人回来,我咬着笔杆细问,他回答说,赢官人见是老奴,十分惊讶,询问官家去了哪里。
我在心里暗笑:这家伙,他抑郁不乐归不乐,却被我照顾伺候得还真习惯了。哼哼,逃不了。
----老奴按官家吩咐,对赢官人说官家身体有恙,就遣老奴来服侍您……
----赢官人服药后,老奴立时送上一盒松仁粽子糖,说是官家惦记赢官人您,怕您觉得舌根苦,让您含在嘴里化了。
他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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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体恤,赢官人自然谢恩。后来,老奴照官家吩咐的,一一与赢官人明说。官家,老奴留神打量赢官人,觉得赢官人委实忧心陛下呢,当即就要过来瞧您----老奴便说赢官人您躺下,官家正歇息呢----老奴看赢官人今日定会前来探望官家。
好!我鼓掌,又对蔡公公道,你打发人远远盯着,若是赢官人真往朕这边来,提前通报朕。
所以,待得到消息后,我赶紧揉揉眼,再从袖子里拿出粉饼补补病容,斜斜靠在卧榻之上,把堆积的奏折左扔一本右扔一本,左手握奏折,右手拿御笔,想了想,我再蘸了点朱砂墨,往指尖捏捏----染红了作已经批阅了很久状。
听到脚步声,我抬头一看,惊喜唤道,“云儿你----”
岳云身上加披了我赐给他的鹅绒麾,穿了靴子,伫立门口。我忙翻下塌----倒抽一口冷气,作脚麻状。
岳云赶紧过来搀扶我,我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苦笑道:无妨,朕竟要云儿一个病人照顾了。云儿怎么不在帐中休养呢?
岳云有些不乐,淡淡道,官家,臣已经大好了,闷在床上只发慌。
我道,云儿你是自己走过来的?
岳云点头,扶着我躺下,一边仔细察看我的面色----自然是没有平日那么精神吧。他须臾皱眉道,我才方好,官家竟病了。
我苦笑道,“无妨,无妨,朕是小恙,不会再耽误启程回临安,不会耽误云儿与爹爹妻儿弟弟们见面。”
岳云眉头拧紧,“官家说什么话?莫非我在官家眼里竟如此不识大体吗?官家只管休养便是!”
我叹口气。大概岳云也想到这几日情形,只得转过头去----看到散乱一床的奏折,他竟一本本拾起来。
我忙道,云儿!你才略好一些,别又折腾自己。
岳云不听,将一叠文书理好,重重放在小几上。我只好又道,“云儿,左边那堆是内政,右边是邻国事宜,别弄混了。那些贴了红签的,是原本整理出来给你阅看的。”
他嗯了声,再仔细打量一圈,见我的袍子扔在床尾,他便伸手拾起,抖一抖动手叠齐,又把我脱在床前的靴子,一左一右摆好了。
我低低笑道,云儿怎么过来给朕做这些?放着让内监们收拾吧。
岳云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凝神盯挂着的那朱漆弓箭。仿佛他只是单纯地想和我共处一室,默默坐着也无妨。
掂量着,大概需要自己主动了。便作势长叹一口气,对岳云招手道,云儿,你过来让朕好好再看看。
他依言缓步走来,略略坐了床沿,被我仔细上下打量,抿抿唇仍不做声。我见岳云头发简单束了却没带冠,发丝挣脱几缕出来,垂在他额头上,额角饱满,眉目英挺,双颊也带有血色----我轻轻笑道:还好,云儿这场病,倒没怎么清瘦,不然你爹爹回头见了恐责怪朕呢。
他不接话,由我轻拍手背,半晌,只冒出来一句询问:“官家可要用些水果云英面?”
我拒绝道,朕没那胃口。
岳云闻言更加抑郁。大概是抑郁自己身为臣子,我伺候他水果乳汁云英面他都只能张口,换个处境,他倒拿我无计可施了吗?
见岳云盯着案上一盘未动的樱桃,我道,“云儿若想吃,自己拿吧。”
岳云扭头,竟愤愤道,"官家今日早赐了我一篮----我竟然不知在官家看来,我竟然是吃光自己那份还要惦记官家这处的人。”
又,发作了。他。
还好依旧在我面前发作,肆无忌惮地,不像被戴上了紧箍咒的大圣。我握手咳咳,终于无奈道,云儿,朕竟不知,要如何待你才好了。
----“官家只需依君臣……”话说不下去,他自己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待他绝不属君臣之谊,改口道,“官家待我如常便可。”
我点点头,眨眨眼,注视岳云,小心道:“云儿这么说,朕就放心了。这几日……朕暗自猜测,以为云儿不想要朕照料陪伴。”
他一愣,张口要说话,我却一捂他嘴,道,有些话是朕深思熟虑过的,云儿,你扪心自问,朕这些日子以来,可有束缚过你的意气志愿?
他与我四目相对,不自在道,臣错怪官家过。
我再道,云儿,你这些日子与朕相处,可存了半分谄媚讨好朕的心思吗?
只不过这么问,他就脸上又变色,要拂袖而去。我忙一把拉着岳云的手腕,瞧他死死握着拳,硬拖着他道,朕待你以诚,你还朕真心,云儿与朕之间,分明不参杂半点功利奉承,权谋拉拢----难道你看不明白吗?若你明白,这几日又是为了什么心事重重?
岳云咬咬牙,也不挣了,逼视我道,“臣只是在想,俗话都说,伴君如伴虎----官家今日待我这么好,焉知来日会不会再……那时岳云便只有一个死字了。”
“臣更想不通,为什么我岳家上下忠良,尽忠报国,依官家故事所指,却是要我听话,留在官家身边听从安排,才能保阖家平安?”
我长出一口气道,“你总算是直直说了出来。”
见岳云倔强仰头,我摇头道,原本简单的事情,又被你弄得这么拧----朕叫你留在身边,可一未叫你荒废军务,二指点你了解更多事务,三,朕有什么好的都先尽着你不说----坦白说朕的看法,你也确实需要如此,才能让岳家来日更兴盛,让无人再敢参奏你爹爹----你敢说不是吗?
岳云转头不言。
“既然在你眼里,朕都变老虎了,指定不了哪天就会吞你,那朕,现在倒给你一条生路吧。”
我下猛药道,“云儿若愿意与朕继续相处,那就留下来。若云儿不愿意,朕绝对不勉强----来日回了临安,朕保管让你一直安安稳稳呆在背嵬军营,逢年过节例行进宫叩拜朕便是,但若朕得了新鲜水果,还是会送你那一份过去----如今你与岳家有的,半分也不少。省得云儿以为,你是因“侍奉朕身边博朕高兴了”,一家才有这般厚待!”
岳云决然抽出手腕,我只看得到他背影,站如松,挺得且直----一时紧张得心跳急速,心里祈祷可千万别刺激过度了。
----“官家要赶我走吗?”
这什么逻辑,我呸道,“分明是你觉得朕对你用心不纯,分明是你要赶着怄朕----朕虽然爱你,泥人却也有三分土性呢。你要不愿意和朕相处----朕干嘛要巴巴贴着你?”
岳云直直站着,仿佛一根紧绷的弦,手指极力捏着麾衣边缘,仿佛在拼命按捺什么----我见他身形微微晃了晃,随即转过身来。
他竟面红耳赤,咬牙不语。
就在我以为大势不妙,岳云要爆发夺门而走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径自走到案前,翻出几本贴了红签的奏折,坐下细细看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番对话完全不存在。
我一瞬也忘了说话,只瞅得岳云面皮越发红涨,更用力拉开奏本----呲地一声,上好的素纸都被他扯裂了。
我又是惊喜,又是好笑,瞧着眼前岳云已经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忙见好就收,掩袖借势咳嗽,再作大方道,“云儿,与朕磨墨吧。朕有旨意呢。”
我也装。
他起初还偏头,一阵后,终究缓缓放下奏折,又挽起袖子,蘸水入砚台,不发一言地研磨动作。
待我提笔润了润,开始写----写完后,赞他道,“云儿磨得可真用力,墨透纸背了啊。”
他不理会我夸奖,闷葫芦般继续磨墨。
我知道岳云平日面皮薄,今天竟这样表明愿意留下来,已经让我受宠若惊了----我不吝继续讨好他。
草拟的圣旨,就是厚恤在本次大战中阵亡负伤的所有普通军士。岳云眼见了,目光一亮。只可惜称赞官家我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
此一役,岳云先求和,我获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后来,他涨红的面庞颜色渐渐在听我直言政事时,一点点化去,神色专注。后来,我故意说我累了,想稍微休息一会,云儿你自便----一刻后我眯着眼睛悄悄窥探,岳云没有回去,而是倚在我的床边,也做小盹状。
我翻身起来,硬是推推岳云,推得他懵懂醒来,睁眼看是我。我悄声道,咱们并肩躺着吧。
岳云只小猫一般伏挨着床沿。我干脆一把伸手,将他身子揽近,腿也抬上床,再抖开被子一股脑裹好。
他浅浅挣一下,也随我了。又可能是岳云也放下心头纠结的缘故,没多久,就又睡了过去,倒由得我撑着下颚,仔细瞧他。
端端正正的五官,硬朗揉着秀气。纵然闭上眼,我都能一笔笔描绘出他的容颜,看得我只微微笑。
岳云浑然不觉,睡得舒适,睡梦中竟还开始抢被子,我死死拉住,他又再度向我身侧贴过来。
“就知道你不愿意离开朕。”我低低与他耳语道。
他含含混混,不知所云。
我又道,“要你爹爹看见你这个样子,不知会怎样。”说完,我轻轻拍起岳云的背,爱怜肆意看他----打这么个比喻吧,有个天平,那一头重如泰山,摆着的砝码有君臣,人伦,家教,孝道等等,更有岳飞铁一般的道德模式。
这边的砝码,则是倾吐,宠爱甚至放纵,我只求它颤颤巍巍时不时也能朝这晃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