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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噩耗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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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爱看岳云在军营里操练部下时的英姿。有几次亲赴背嵬军中,远远就能瞧见他赤膊持枪,英姿勃发定定站在演武场中央,神色肃穆专注指点众人。
金灿灿的阳光照亮满目青春风华。我拢拢他的鬓角,笑问,自岳飞始创,岳家枪法,应是天下无敌了吧?
他答曰没有那些好看的能耍一树梨花出来般的虚招,却能在战场上捕得敌人空隙,轻则重创,重则取了性命。
“官家,与敌战马上对阵,务必求出手时机精准,最好一击溃杀。”岳云略眯了眼,瞧着帐篷外的健儿们,自信满满道。
话语犹在耳边萦绕。我独立殿外,默默追忆。一击能破岳飞屏障,令云儿回我身边的最好时机呢?那自然,不是我第二次装病。须知我这些只要给人一个赵构身体出了问题的印象。真正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冬初,我再次身着大朝服,于大庆殿主持了冬至“排东仗”仪式典礼,受百官朝见。又一次压下那些关于圣躬的各种猜测流言。
而此时,完颜亮又派遣使者前来送上和书,表态恭顺臣服。但这回一道归来的,竟然还有赵构生母,宋徽宗的未亡人韦氏。
我眯着眼揣度完颜亮的用意,无非,就是想让赵构过不安生。有一个被天下人嗤笑的母亲?继而抑郁在胸,一命呜呼?
我扬唇浅笑。就让我看看,原版赵构不惜杀死岳家父子,也要与金人议和迎其南归的宝贝吧。
抵达那日,皇帝赵构带领文武百官,后宫女眷,备下红幅金轮的辇车,出宣德门外,摆出香案恭迎韦氏。
瞧得完颜亮竟用了大幅銮驾,可谓一路浩浩荡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也必定引来了无数私下腹诽:女子重贞洁,从前朱皇后那般节烈才不辱国母之名。
我不动声色,以儿子的恭敬之态,亲迎韦氏下了金国车驾。
这个妇人穿得不伦不类,直领左衽,皂纱笼髻,面上妆容极厚重,一眼能看出极力掩饰下的憔悴不安,待瞧见了我,便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我保持庄重模样,缓缓引着她的车驾入大内,却是去了从前她为贤妃时所居披芳阁。
阁外戒备森严,太后朝服,日月龙凤金绣袄,山河社稷地理裙,八宝镶珠金凤冠端端正正富丽堂皇地摆在金漆高案头。只待苦尽甘来的人吧。
韦氏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再见了我,便又泪如泉涌,抽噎不成声。
她被搀扶在蒲团上坐好后,宫人便一个个悄悄退了干净。同时,重新选拔出来,最心腹的殿前卫们,噤声列队,团团包围等候在外。
“母亲受苦了。”我淡淡道。“一别十八年。儿子不曾忘记母亲。”
她继续掉着眼泪。
我凝视着紫金炉内袅袅升起的焚香,缓缓道,“朕无时无刻不挂念北方的女眷。母亲应知更多她们的事吧?”
韦氏哽咽着,唤赵构乳名道,“莺哥……”
我拱手施礼道,“娘娘。”目光疏离冷漠。自顾自道,“娘娘可知,朱皇后是为何死?朕听闻,她忍不得金人献俘屈辱,蹈水自沉。”
韦氏缓缓垂手,直愣愣看着我。
“娘娘可知,朕的发妻邢皇后为何死?她身怀六甲,为金人逼辱堕胎,拒也马□□,自缢而亡。”
“还有信王妃,郓王妃,娘娘知否?她们柔弱之躯竟刺伤金将,被赤身裸体吊在营门口,枪戳血流尽而亡。还有朕的妹妹们,仁福帝姬、贤福帝姬、保福帝姬----她们为保清白,截发为绳,悬梁自尽。娘娘以为,她们该不该含笑侍奉,忍辱偷生,留得青山在,有朝一日还可南归呢?”
韦氏浑身直颤,泣不成声道,“我知你恨我。不然也不会对----”
我立即道,“儿子哪敢怨恨母后?只是儿子遇上了棘手的事。”说着,将袖子里藏着的那本《洗衣院》轻轻往她身边一放,“如今举国上下,都在流传此事,儿子敢问母后,儿子该如何是好?”
韦氏哆嗦着唇,面色青白,原本拾掇得整整齐齐地鬓发瞧着也有些凌乱,绝望地瞧着我。
我扭头不再与她对视,双目只瞅着帷幕上系着的锦缎丝绦。韦氏也缓缓转头,与我看向了同一处。
良久她又低低唤我道,“莺哥……”
我垂眸,听她微弱道,“如今见你已为大宋中兴之主,报仇雪耻----我已足矣。”
我嗯了声,“时候不早,娘娘还请更衣。朕,领着宫眷们恭候娘娘。”说完头也不回地决然走了出去。沉重的朱漆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院落里,呼出的空气都化为白雾。我不带一丝踟蹰,只抬头遥望一碧如洗的蓝天。
----绍兴十七年秋,太后韦氏归于汴梁。当日便凤冠霞帔自尽于昔年寝阁内,遗书称自己忍辱偷生十七年不过为了想看故土一眼,如今心事已了,只愿追随太上皇仙去。
皇帝赵构在得知母亲自尽的消息后,当场昏倒在披芳阁外----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一位陈姓殿前卫,悄悄以书信往庐山传递而去。
宫中依例为太后举丧。赵构更是白衣素服,每日哭祭于灵前,形容日渐憔悴。终于,最后传出了身染沉疴一病不起,朝政交由太子的消息。
龙德宫中,戒备森严。来来往往的宫人内监脚步都踏在厚毡毯上,静默无声。
我端起茶啜一口,挑眉对跪在跟前的韩彦直不满道,“今年万寿圣节,朕不露面有何不妥?大冬天的,朕实在操劳不得。“
韩彦直沉声道,“官家气色颇好,若能让朝中上下有睹天颜,必能安定人心。”
我心知他这是在劝我莫再装病,只轻轻叩着茶盖,“子温这话从何说起?朝中有子温与相国在,只要你们二位镇定自若,主持大局,又何来人心浮动?”
“况且”,我皱眉作用心良苦状。“太子年纪也不小了,本就该学着安定朝堂。子温身为肱骨之臣,还望莫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说完我盘腿坐在床上,继续热腾腾地喝茶。过了一会见韩言直还是不起身,环顾左右我只得对蔡公公道,“药香也太过浓郁了,取些梅花香来熏一熏!”
蔡公公立即带着伺候的宫人们退下了。我略整整衣冠,面无表情与韩彦直对视----他眼中的不赞同,还能更强烈一些吗?
韩彦直转头望向殿外,回头竟对我道,“官家,如今身边的殿前卫们,比云兄弟还在时,换了不少新面孔。”
我道,是又如何?
“官家用意,昭然若揭。”他不客气犀利道。“官家身为中兴天子,怎能如此妄为?”
我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叹口气软和口吻道,“子温,朕一生一世,就再肆意了这一回吧。莫非朕抑郁寡欢,一世心有所念,孤苦过一辈子,你也满意?”
韩彦直忙道不敢。
我扶上他的肩胛,“朕与云儿之事,远比你知晓的更浓烈。他亲自与朕写了婚书,你看----”
我自枕头下,摸出那本薄薄的金册庚帖。“你以为荒唐吗?子温,朕若非与云儿实属伉俪,全心全意爱他信他,甘愿以倾国之力北伐,大宋哪能如此顺利就收复故土,吞并幽州?”
韩彦直盯着那红缎上的文字,微微动容,却依旧抬头固执道,“官家和云兄弟太过惊世骇俗,臣以为,非皇家朝堂能容。如今眼见官家如此枉顾大局,臣只后悔当初未拼死劝阻!!”
我轻轻无畏道,“纵然你拼死一头撞个头破血流,朕对云儿的心也不会熄去分毫,莫说是你,就算是岳飞朕也----”罢了罢,我挥手道,“与其死谏,还不如活着好生辅佐太子,帮他守住父辈辛苦挣来的江山。”
韩彦直只得黯然告退。待他走后,我手捧着金册贴缎的婚书再三看了看,耳边恍惚响起从前与他的佯怒对白。
----朕假如快要驾崩,你还跑到外面去做什么?还不赶快回朕的身边来?要朕见不到你,死不瞑目吗?
----若官家真沉疴不起,臣便在官家床头,抢先自剜了心肝,奉与官家带上路!只要官家不嫌血腥。
他定会回我的身边来。
前前后后,此回皇帝赵构丧母的由头,便是一击即中,最好的时机。想必我病得昏昏沉沉不能上朝的消息,已传到了庐山脚下,那个心心念念的人耳中吧。
手指轻柔地抚过“岳应祥”三字,我将金册紧紧捧在怀里,安静地躺下蓄精养神等待,耳边是一派安宁,只有药香混合着梅花暗香,飘渺氤氲,一阵阵暖热袭人。
凝视着帐顶的银红合欢花,祥云绕黄莺,眼皮渐渐发沉,昏睡半梦间,忽然察觉人影一闪----
我惊喜地翻身坐起,只见垂垂幕帐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衣甲鲜明,捧盔在手,灼灼红缨耀得人眼花缭乱。
屏息一瞬,我定睛看他,欢喜之极,大叫道,云儿!!
岳云恍如隔世般,怔怔看着我。
我已连滚带爬翻下床,跌跌撞撞冲到他面前,一把就抱住了朝思暮想的人。
只感铁盔刺骨寒凉,我高兴地流着眼泪,紧紧握起他手背,贴在面颊上,不住呵气,“一路赶来,都冷得僵了。”
他轻声问道,“官家可安好?”
我忙哽咽道,“你再不回来,朕便真的死了----活生生对你思慕而亡。云儿,不要再离开朕了可好?”
岳云抽回了手,束在身后,眸光清澈凝望我,欲言又止。
我道:“朕都没给你捂暖和----云儿?”恍然领悟,低头道,“你爹的事,朕知道你怪朕,朕如何给你爹爹赔罪都行,哪怕他要捏死朕。”
“云儿,朕即日与你一同回庐山,向你爹爹谢罪可好?”
岳云点点头,仍是不语,只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我,眼神专注炽热,仿佛要把我的身影深切烙进心中,一辈子也不忘记。瞧着瞧着,他眼睛里竟有热泪盈涌。
“官家……我……”
我扑过去用手背给他擦拭眼角,半哭半笑抵着他的额头,哽咽道,“什么都不必说,咱们从今往后,再不分开----”说罢朝着他额头鬓角,不住落下亲吻。
他含泪一笑,安静伏在我肩头。我幸福地环搂住,觉得环抱中的人,清瘦了一些,筋骨硌人又冷冰冰,心中绞疼不已,于是更抱紧了,想让自己的温度暖和他。
岳云眷恋地贴了贴我的面颊,我微微一颤,因他肌肤仍是寒凉彻骨。我便不住亲蹭摩挲,痴痴道,“可觉着暖些没?”
岳云复又抬头,出神凝望我。
见他眉目秀挺一如往昔,我骤然察觉一事,惊奇道,云儿你的脸----
话音刚落,怀中蓦地一空,哪里还有岳云的身影?我心焦惊惶,仓惶四望,连声大呼,云儿!!云儿!!!!
“官家?官家!?”蔡公公的尖细嗓音在耳边响起,我骤然睁眼,一个挺身从床上翻了起来,惶急望向层层幕帐外----锦缎重重低垂,纹丝不动。方才竟是南柯一梦吗?
我有些愣神。
蔡公公递上帕子给我擦汗,低低道,“官家方才,只怕是魇着了。”
我嗯了声。问他道,何事?
他躬身,将皇城司岳家密探送来的急件呈上。我狠狠擦了一把脸,揉揉眼睛,瞧得信封上标注十万火急的印泥,沉着脸撕开亲阅。
一看之下,我不敢置信,猛眨再看,可双手,抖得如同秋风瑟瑟,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只有自己的心脏,被扯得“咚咚”直擂。
纸上分明黑白淋漓四个字:继忠侯薨。
我眼花缭乱,似有浓腥血雾蔓延,却伸手使劲掐着信内那简短噩耗----我想要大声嘶吼,斥骂胡言乱语谎报消息,但五脏六腑,如被狠搅,气血翻涌只觉腥烫在喉。
我死命地推开挡在我面前的人影,挣扎着要往外冲,更挥舞着手臂,竭力赶开围拢的人群,怒睁双目,如冤魂厉鬼一般凄厉冲撞,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