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韩星朦

1、梦想

　　透过面前的玻璃,光形成一片橙黄色模糊的光域，而再远处，依然是宇宙中那空茫的黑暗。
　　我把脚闲散地放在飞船的控制台上，低头就可以看见左胸上那个骇人的创口，粉红色的筋肉正在凭空长出，如同丝般纠结缠绕，痛苦如海浪般袭来。
　　我必须得想些什么了，虽然这不见得是分散注意力的最好办法。
　　闭上眼睛，沉，沉，沉……
　　浸到脑海的最深处，思绪如水般包裹上来，带着别样的温暖抚慰。四周一片黑暗，然后，出现了光，橙黄色的烛光……

　　“生日快乐！”他脸上带着温软和煦的笑容，轻轻地说。声音四散开，在家具、墙壁上撞成细碎的颗粒，再弹开，向整个屋子蔓延。最后在她耳边，化为低沉亲密的呢喃。
　　“Cheers！”他隔着闪烁的烛火，遥遥举杯。红色液体轻轻荡漾，旋出一个个艳丽的旋涡，在眼底无端印下一抹妖娆。
　　“Cheers！”
　　“再来一杯，可好？”他语气轻柔，循循善诱。
　　“恩。”杯酒下肚，女子的脸上印出一线红晕，满脸幸福的笑意。
　　然而，在酒杯举离桌面一指宽时，她纤长的手指轻微地抖了抖，酒杯陡然滑落，与桌面碰撞出一声暗哑的低音。红酒在白色的桌布上蔓延开，散发出醇厚的香味。
　　室内一片沉寂，仿佛有什么已悄悄改变。她的手停留在空中，五指开放如白莲，却隐隐透出一股哀伤，就像溺水的人用尽了全力，拼命抓住的却只是一片清风，于是，手只能绝望地僵在那里。他的微笑僵硬在唇边，眼神四处游离，尽量不去看她。
　　“你放了什么？”她的声音在静室中莫名地带着一点沙哑。
　　“肌肉僵凝剂。”
　　“……”
　　“不问为什么吗？”
　　“没有必要。”
　　“就算将被杀死也没有必要？”
　　“我不想在死前知道原因，那很无聊。”
　　“……”
　　他走到她面前，面容沉静，锋锐的刀子对着她的心脏捅入……

　　记忆戛然而止，有一把锁横亘在脑中。是痛苦到、抑或是不堪到什么样的记忆，才需要这样紧紧锁住？然，已经没必要知道了，小小的飞船早就偏离轨道，驶向人类从未探知过的领域，即使有满仓的水和食物，死亡依旧不可避免。
　　我淡漠地笑，没有慌乱，没有害怕，只等待在苍茫的宇宙尽头，在食物和水耗尽后，静静地迎来甜美的死亡。
　　每天都重复的过去：吃饭，睡觉，回忆。而且每一天又都是在记忆的戛然而止中完结，就在我以为生活会用这样平淡的方式终结时，那一抹极其微弱的光线刺激到了我的视网膜。
　　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窗往外看，依旧是茫茫的黑暗。打开探测系统，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已进入未知恒星区域，是否依然前进？”
　　“是的。”
　　记忆中有什么翻腾着，打破了禁锢已久的枷锁。条件——是光吧。

　　他倚在她的怀里，鲜血汩汩流出，那一击贯穿了小腹，即使不会立即致命，也无法活得很久了。
　　“为什么？”她轻轻地问。
　　“这不是没有必要的事么？”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将不会死去。”
　　“可我会死，为什么我要在临死前，把原因告诉你呢？”
　　“……”
　　“……梦想……”他终究还是说了，眼神中带着迷朦的光亮，“我一直期盼着看见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那是我一直的心愿……”
　　“现在的银河系，是没有那样的景色的。”
　　“但我想回去，想回到人类中间，过着人类的生活，即使没有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依旧想像一个人类那样，活在同类之间，一起幻想着有一天梦想会实现，一起谈论着共有的梦想……而不是，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异域，身边只有……”他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我们这些改造人，这些在尊贵的人类眼里，卑贱的，改造人，是吧？”她的语气不复冷静，带着一丝戏谑、一丝恶毒。
　　他无语。
　　“他们会这么好心，既往不咎的让你回去？有条件吧？是杀了我？”
　　“是……”
　　心仿佛坠入了冰潭，冻得麻木了，以至于一点痛都没有。
　　“你想活下去么？”良久以后，她开口。
　　“你要救我？”
　　“没有伤到致命处，也不是没可能治好。”
　　“可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最终他在她的怀里闭上了双眼，脸上犹然带着一丝微笑，衬得他的面容清秀明朗，没有一丝黑暗。
　　最后一刻，他的手拉着她的衣角，嘴唇轻微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爱……你……”她看懂了。
　　红烛早已烧尽，一室黑暗中，抱着他僵硬的尸体，她的身体也仿如死那般僵硬。月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外打进来，却只是停在她的身前，再不肯前进一步。窗外，是一片惨淡的白色，建筑物、街道、公共设施……都是一样——整齐但是单调的白。这里是没有色彩的，路上甚至连一棵树都没有，所有的植物都养殖在同一个地方，只是用来提供必须的氧气。即使是在那些眼睛所不及的地方，她依然如此悲哀地清楚着，那是什么样的景色——不过都是一样，一样的惨白、一样的单调。
　　“改造人有的只是秩序，只是生存下去的欲望，他们，没有心。”
　　人类的评价是如此的无情。因为没有心，所以不具备成为人的资格；因为没有心，所以被驱逐到荒芜的星球；因为没有心，所以，活该被杀么？
　　幽幽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回荡：“梦想……这种东西我也有……呵呵，丝毫不输于你的梦想呢，”她在笑，脸色苍白的像是午夜凋残的白色荷花，“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蓝天白云之下。”
　　“我恨你。为什么背弃了我，却又不肯杀了我。”
　　“作为一个临床医生，怎么连心脉都认不准呢？明明知道，不砍断心脉，改造人根本死不了的啊……你，不是要杀我么？”
　　“你这个傻瓜……”月光慢慢移动，终于照亮了她的脸，有什么如露珠一般滚落。她明明在微笑，可嘴角的弧度却像是哭泣。

　　路，我有梦想、会笑、会哭，这样，还不算是一个人么？我抚摸着心脏下那个已经愈合的伤口，依然觉得很痛，直痛到麻木。
　　又过了几天，光线透窗而入，已明亮得刺眼。远处，一颗未知的行星闪耀着浅蓝色的光辉，美丽的如同梦幻。
　　黄昏时刻，我倚坐在溪边的树下，右手垂入水中。溪水淙淙流过，推得手有些微移动，好象留下了点清凉，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留下，那只是身体本来的温度。
　　墨色的天空上，橙红混杂着深蓝，交织成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美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这大概和书上所记载的我们的母星——地球——的原貌那样美丽吧。
　　这算不算是新生呢？你的理想在我身上实现了么？路……
　　“沙沙……”
　　我抚上左腿上的匕首，警醒地望着稍远处发出异响的那丛灌木。
　　“沙沙……”
　　突然，一个棕色的脑袋露了出来，有点呆头呆脑的，小鹿带着怀疑和稚气的神色望向我。我松开匕首，微笑，左手掬一捧溪水，遥递给它。它怔了怔，用那稚嫩不稳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低着头舔食我手心中的水。
　　小鹿的舌头舔过我的手心，轻轻的、痒痒的，带着无比真实的温暖。
　　一首遥远的歌曲在我耳边悠悠响起：
　　……
　　独自走向漫漫长夜
　　星空消失在无人的边界
　　留下寂寞悄悄离别
　　……
　　对你的眷恋，没有终点
　　爱恨这一切，已不需语言
　　心中的思念，无法平歇
　　就算伤痕累累依然向前
　　……
　　即使在眼神交汇的瞬间
　　我俩已站在不同的界限
　　我依然相信有一天与你，并肩实现
　　——约定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