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雪满长安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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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默了一会儿，微笑道：“还未问起过，令堂夫人是哪里人氏？”
我道：“就是苏东坡当年流放的岭南南蛮之地。”低头想了想，又道：“苏东坡来到那里时，我相信他是豁达的。他在这个亭子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时，一定也是幸福的。”
他含笑睨了我一眼，眸中倏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子非东坡，安知东坡之乐？”
拿庄子套我？
愣了愣，侧头沉思了一会儿，我淡笑道：“东坡那年遇见友人王定国的歌儿，名唤柔奴。柔奴随王定国被谪贬到荒凉的岭南，后历经艰苦终于回到京城。他问她：‘广南风土，应是不好？’这个聪慧的女子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旷达如东坡，也深深折服，于是有诗：‘此心安处是吾乡’。”嘴角儿一弯，我抬眼道：“这般胸襟，四爷还替他担心什么？”
我们相视而笑。他紧了紧握着我的手掌，道：“跟我来。”
走了一道曲廊，来到一个院子里，忽然袭来的一阵暗香沁肺润心，不由四处寻去，墙角两株树，上面零散着点点红色花蕾，含苞挣挣，幽然洒着清香，那香味似有若无，宛然飘忽，多么熟悉！由不得走至近前，深深吸了一口，果然是它——看那骨节耿耿，枝尖斜指，花苞不经意的排列，蓄香藏蕊挑然枝上，其势自然是梅了。
我欣喜赞叹，自在两株梅花前徘徊许久。旷远静寂的冰天雪地中，腊梅在白雪映衬下的璀璨英姿，真像一幅动感的水墨丹青，在白雪素笺上，渲染着自己淡泊高洁、宁静晶莹的情致。当一阵又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氤氲开来时，冬雪仿佛也变得温润而亲切。这样的美丽，在下雪的日子里，多少回只出现在我的惆怅里。过往匆匆走过的日子，无数的雪飞，都是淡淡的白，细细的跌落。命运注定我跌跌撞撞走进陌生的地方，茫茫飘雪，一切都恍惚有些虚幻，只有雪下的梅花，真实地在我身边绽放。
他没有走近，静立在月洞门边，低吟道：“绣幕罩梅花，莫放清香透。监里朱颜岁岁移，只道花依旧。把酒问梅花，知我离情否。若使梅花知我时，料得花须瘦。”
声音低沉而若有所思，竟是难得见到他这般感性的一面。我心中微涩，回首望去，不禁一怔：眼前的人，隔着茫茫的、铺天盖地的雪花，披一领莲青斗纹掩衿鹤氅，孑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幕中，瞧来说不出的淡定孤傲，寂寞沉静。
此词有些凄凉了，而此时初冬之气息已然寒厉，雪茫茫地扫过去，微凉下不由打了个寒噤。我匆匆赶走心中的不祥之感，转身迎上前笑道：“不是说‘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么？可惜此梅非白梅，又未盛开，无法比雪。倒是元人景元启画梅，有一首《殿前欢》——”
略一回忆，我含笑曼声吟道：“月如牙，早庭前疏影印窗纱。逃禅老笔应难画，别样清佳。据胡床再看咱，山妻骂：‘为甚情牵挂？’大都来梅花是我，我是梅花。’”
他忍不住轻声笑起来，道：“这人也狂得很了。”我扬眉笑道：“狂有什么不好？怀素醉写芭蕉，阮籍穷途而哭，俱都是先贤风范，我等凡俗之辈，反倒可望而不可即呢。”
他微微一笑，折了一枝枯枝，道：“我等凡俗之辈，这就见贤思齐罢——这会子没有蕉叶，借雪地一用。”说罢携了我的手，俯身在地上一笔一笔，缓缓书写，轻声道：“你不是在练楷书么？用心记住了——”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飘着，落在我的眼睫上，是这样丝丝缕缕的凉意。他稳稳握住我的手，那么用力，指间竟有些隐隐作痛，然而手心里传来的暖意，却是如此温柔。他一笔一划，沉稳有力，仿佛在熏香缭绕、温暖如春的书房里，俯就于宽大的梨花木青案，握一管官窑瓷笔，书写在洁白无暇的素宣上。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漫天飞雪茫茫的扫过去，我的眼前一片混沌，渐渐模糊，耳边他轻柔低沉的声音，却是那么的清晰，一字一字，如清彻流泉，在我心中激荡起绵绵不绝的回声。
心中一颤，刹那之间，心底的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除了胸腔里急促的心跳。久久注目着雪地上的字迹，我竟有些痴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悲伤的幸福，让我在迷茫的雪雾里突然想哭。
——这是……承诺么。
静静望着那行字，簌簌而落的雪渐渐将它掩盖，看不分明了。我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将积雪轻轻一抹，字迹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缓缓拉过他的手，我微微笑着，一横一竖，在雪上写下了八个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吁了口气，粲然一笑，我转脸望向他：“比你写得如何？”
他半晌不说话，双眸熠熠闪光，像无边雪雾里一点清俊的红梅，像哪一天暗夜里的湖水，倒映着满天的星河。他缓缓蹲下，一瞬不瞬的凝望着我，慢慢的，嘴角轻轻上扬，弯成了一弯月牙。
“笑什么？”挨得太近，我面红耳赤，想站起身来，腿却有些麻木，一时竟迈不开步。
他索性大笑出声，笑声朗朗然，像清越的泉水。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正想往后退，胳膊上猛然一紧，猝不及防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傻瓜……”他喃喃，竟有些欷歔：“……我有什么好？”
狂跳的心脏因为这一句话，瞬间柔软，像被一只小手轻轻握住，潮湿得几乎淌下泪来。我将面颊轻轻偎依在他的衣襟上，凉滑的丝绸被他的身体捂得温暖，我被他裹在斗篷里，鼻端萦绕的都是他淡淡的气息。
“胤禛……”
他身子微微一颤，鼻端呼出一团团的白雾，低声应道：“嗯。”
我满心喜悦，又轻唤了一声，他微微笑着，低低应了。羞怯中有一丝慰藉，轻依着他，我低声说：“幼时听过一个故事，听说从前有一个人，他有一个非常珍贵的秘密，他一直忍着不告诉任何人。终于忍不住的时候，他在一棵树上挖了一个大洞，然后把脑袋放进洞里，大声对树讲了那个秘密。可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第二天，那棵树长出了比平日里多两倍的叶子，每当经过树下的人将新长出的叶子摘下做成叶哨时，吹出的曲子却统统都是他的那个秘密。”轻轻抬臂环住他的腰，我叹息着，声音低如耳语：“我觉得，我就是那个人，你是我心里面最深的隐秘，小心珍藏着，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可我真怕守不住它啊。”
拥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傻女……”
我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忧伤，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宁静。抽了抽隐隐发酸的鼻子，我忽地忍不住笑了：“你会笑话这个同袍吗？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不必做什么。” 他似是轻叹，“所有的，都交给我。”
语声像是从头顶上传来，可是依偎着的胸腔里明明有着闷闷的回声。我静静地靠着他，仔细倾听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好像这世事一切尽在掌握。
“你想都别想。”抿了抿嘴角，我哧哧笑了起来：“既然‘与子同袍’，自然‘与子偕行’……好比雪夜的路，我希望你走在我身边，我们提着一盏红灯笼，夜是黑的，雪是白的，我和你依偎在一起，很暖和，很安全。”我定了定，抬眼去看他，郑重道：“我不要成为攀缘在你身上的藤萝。前面雪再大，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
他眼神清亮，定定望住了我，嘴角渐渐勾起轻柔的弧度，低咽道：“不离不弃，我答应你。”
我们相对微笑，眼眶湿润，心中激越着怒涛一般翻滚着的情感，却在眼底蒸发，不见泪水。
胤禛，我不愿依靠虚无缥缈的希望与等待苦捱时日，我也想成为你的支撑。与你同行，给你力量，哪怕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也要坚定地并肩走下去。所以啊，长相伴的人儿是有福了，总说聚散无定数，眼下这隽淡一刻浮生里最是难得吧？说来说去，到底还是“珍惜”二字。离别的心酸虽是人生百味里不可或缺的，彼时的悲哀暂不管它，此刻的相守，静静体味吧。
天苍苍，地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和我。世间一片洁白，我心一片纯净。如雪花般的往事飘落了，如雪花般安然的心情飘来了，我展开双臂雪里相拥，我闭上双眼接受雪的亲吻。一朵六角型的花贴在鬓边，凝成一首诗，融在心里，流淌在脉间。梦疏枝斜横，想青竹相倚，已醉。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雪满长安道】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