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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故人殊未来】 ...

  •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次安徽之行的内情,原以为不过是寻常差事,了不起个把月也就回来了,这会儿听了十四阿哥的话,才隐隐觉出一丝不对。

      康熙朝末期的境地,我当然知道。且不说吏治黑暗,满朝文武上上下下无不嗜钱如命,贪污受贿,买官卖官,外加搜刮敲诈,无所不用其极,只说户部三库,银库、缎匹库和贮藏茶、蜡、铜、铁等物的颜料库,历来是朝廷的钱袋子,钱袋子若是漏了,任你金山银山搬进来,最后也是一场空——钱粮匮乏,国库空虚,万事皆废,还谈什么立国兴邦?

      看着十四阿哥表情清冷,嘴角儿微微挂笑,显然有点儿幸灾乐祸。我心知肚明,也不去揭破,侧头想了一会儿,说:“银子收回了多少?”

      十四阿哥一哂,道:“谁知道?这般鸡飞狗跳,倒是我大清开国以来第一遭儿!如今上上下下哪个没有怨气?具本上奏告饶的,讨情的,哭诉的,还有人索性典了家当,扶老携幼地上京告状来了!”

      我怔怔听着,只觉得头大如斗。这吏治积弊已久,一下子来这么一剂猛药,也难怪这些搜刮惯了的蠡虫们抵受不住,叫苦连天了。只是,这康熙朝看着光鲜,实在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去年黄河暴涨,十几道河堤决口,上百万灾民流离失所,面临这种严峻的局面,户部竟然“无粮可调,无钱可拨”,康熙大为震怒,从上到下,一串儿官员革的革,降的降,户部、工部都落了不是。

      大概就是这件事撼动了康熙,让他开始意识到整顿朝政的重要——再不痛下决心,好好儿澄清一下这缸浑水,这班蛀虫们早晚要把大清朝给蛀空!

      四阿哥虽有刻薄之名,但却是办差阿哥里头得力的,让他去料理这件事,足见康熙的坚决。不过,善始未必善终,这差事甫一开头就这么大的阵仗,就算康熙和四阿哥、十三阿哥早有心理准备,恐怕也多少有点儿意外。只是,油门已经踩了,刚刚上路,断没有紧急刹车的道理。这时候猝然中止,怕是比没有整顿更糟。

      更何况……

      我瞥了一眼微抬着下巴颏儿的十四阿哥,心里明镜儿似的。

      十四阿哥看我尽自低着头沉思,失笑道:“这事儿何必放在心上,既然四哥和十三弟出马,莫说几个芝麻小官儿,就是宰相当道,差事也一样办了!”

      我淡淡道:“话不是这么说。整顿吏治是大事儿,往上说,关系到国库盈虚,往下说,关系到一方安稳,乃是牵系大清国运的根本,怎说是‘何必放在心上’?范文正公言道‘先天下之忧而忧’,语禾虽不过一个丫头,思来也自惊心。远的不说,就是十四爷您,不也成日挂怀么?何况,更有一起子别有用心的国蠡,当此难关,不思与朝廷同甘苦,共进退,只想着怎么使拌儿,下黑手,中饱私囊,真真小人行径!俗语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外加那打太平拳的,浑水摸鱼的,借机生事的,这一层夹一层,四爷和十三爷就是个哪吒,加一块儿也不过六个脑袋十二条胳膊,怎么应付得来?”

      十四阿哥听了我这洋洋洒洒一大串儿,早怔住了。估计也多多少少觉出味儿不对,只是挑不出什么,只好一笑,道:“是我想左了。”顿了顿,静静瞧了我一会儿,微笑道:“小语不光会写诗画画儿,大节上头也极有见识哪。”

      我弯了弯膝盖,说:“不过是小见识。再说,动动嘴皮子谁都会,要像十四爷这样一心办事儿,可就难了。”

      这话里的刺儿,任是个木头人也听了出来。十四阿哥涨得满脸通红,半晌方道:“你说得对,胤祯受教了!”说罢,竟然后退一步,深深一揖。

      此举大出意料之外,我不由得一惊,忙侧身避过,急急福了下去:“十四爷,这是怎么说的?”

      十四阿哥慢慢儿站直身子,深深看了我一眼。两人默然站了一会儿,他一语不发地点点头,径自拔脚去了。

      我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缓缓坐在身后的山石上,默默沉思着。

      听说去年赈灾的事儿,就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一力筹办的,在缺钱少粮的情况下,山西、河南、山东三省全境没有饿死一个人,这是极大的政绩了。太子这边露脸儿,最不高兴的是谁?

      这回,眼看着皇上下决心清吏治,恰巧儿又委派给了这两位阿哥。这差事棘手,傻子都看得出来,就算太子肯让,八阿哥这边儿估计也不会接,但也绝不会坐看太子成事,三分的难处一捣腾,也变作了十二分。

      我面色阴郁,沉沉地叹了口气,想起方才话里的“国蠡”“小人”,心里愈发不是个滋味儿。今儿个这话,换一个人我未必敢说,可是也难保十四阿哥不会告诉别人,首先八阿哥就瞒不住。

      瞒不住就瞒不住吧,很多东西憋在心里,实在是不吐不快。紫禁城里这锅水,从来就是浑的,我身在其中,怎么撇清恐怕都是徒劳吧。

      眼下一切都还没摆在明面儿上,但我知道,在我未曾察觉的时候,有些事儿,已经悄悄地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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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如此漫长,在我尚不知觉的时候已经扑面而来,碎金子一样的太阳满地都是,荷塘里碧色徐徐展开,绿衣仙子们擎着伞儿,亭亭的立着,不多时,蛙声便起,忽高忽低,如鼓如号,歌是热烈的,很像啼血的子规。月白风清之夜,或独坐房前,或静卧床头,听取窗外蛙声一片,胸中便又有了一种诗的韵致,想像着那田野上的风物,在蛙声的鼓舞下,禾苗又绿了几分,菜花又开了几重,瓜藤又长了几寸……这个夜的梦也就像荷叶一般的碧绿和清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宫里没有稻花香气,蛙声亦非悦耳,却很动情。

      天气逐渐奥热,良妃的痰症总算不再反复,慢慢儿的调理好了。侍疾的八阿哥,并永寿宫上上下下几十号人,才算缓过一口气儿。

      五月底,听说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回京了,又说这次户部清理欠款,一共逼死了朝廷命官不下百位云云,这种小道消息,宫里满地都是,随便弯腰一捡就是一大堆。我也懒得打听,但是心里一直沉甸甸的,总觉得挂怀。

      良妃大病初愈,太医嘱咐要进点儿清淡的,我便想了个新鲜花样儿,日日摘了塘里的新鲜荷叶,和上小米煮粥,喷香碧绿,又清爽,又消暑。八阿哥每日来了,也爱喝上一碗。这一天,日头刚刚起来,地上的暑气未盛,八阿哥刚进门不久,正陪着良妃说笑解闷儿,我捧着刚煮好的荷叶粥,一只脚方踏进厅里,还没迈过门槛儿,外头伺候的小太监小毛子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一头撞在了我身上。

      我猝不及防,手中的托盘一下子稀里哗啦砸在了地上,粥碗飞出去老远,滴溜溜的打着转儿,人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小毛子反应奇快,一把捞住了我的胳膊,我趔趄着扶住门边,这才惊魂未定地站住了。

      这边儿乒乒乓乓的,里屋早就听见了。静默了一会儿,八阿哥扬声问道:“谁在外头?”说着,碧云从里间掀帘子走了出来,望望地上,又望望我,面带询问之色。

      “主子,是我,一时没留意绊在了门槛儿上,摔了粥碗。” 我一面高声答话,一面轻轻打手势,示意小毛子赶紧出去。

      “……是……是。”小毛子满头大汗,说话也磕巴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脸憋得紫涨,只是眼巴巴地睨着我。

      我好气又好笑,开口道:“你是怎么……”

      “回……主子,十爷和十三爷在御前打……打起来了!九爷拉不住,叫我赶紧来请您!”小毛子扯着袖子抹了抹脑门子上的汗水,颤声道。

      屋子里静了片刻,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八阿哥一掀门帘疾步走出,脸绷得像一张扑克牌,眼睛里闪着半是脑怒、半是忧心的光芒。

      我还没从极度的震惊里回过神来,脑子里兀自嗡嗡作响,八阿哥早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我懵懵地下意识紧追了两步,猛然醒悟,忙站定了,一道清晰的痛楚划过了心脏。

      良妃在里面唤了一声儿,碧云忙高声答应,又转过脸儿悄声道:“把外头收拾好了,快点儿进来。”

      “……是。”我颤巍巍蹲下了身子,伸手拾起了摔成几片儿的细瓷碗,心里的哀矜就像早起弥漫的大雾,铺天盖地般地覆盖了过来,眼泪“瑟”的一声,轻轻打在了手中的碎瓷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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