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星汉携云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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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有些陌生。我愣了愣，忙站起身笑着说：“大家宽坐，许是主子有什么吩咐，我去去就来。”向霁月微一颔首，轻轻走出了屋子。
门在我身后缓缓阖上，厅里的笑语声忽地小了，朦朦地像隔了一层。
我吁了口气，转脸去看立在门边上的小太监，果然面生。见他哈着腰恭恭敬敬地埋头站着，我缓缓走近两步，微笑道：“这位公公，请问……”话还没说完，忽有所觉，抬眼一看，前头廊下树影里站了两个人，正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见我呆愣在原地，十三阿哥招招手，粲然一笑：“是我！”
我努力镇定了一下，迎上前去站定，福了一福，扯了个笑容：“怎么这会子有空来了？”
“嗐，”十三阿哥摆摆手，浑不在意：“左不过是吃酒行令，有什么趣儿？”不待我回答，又道：“再说，不是领了你的差么？”我尚未明白，他转身抬了抬手，一个小太监小跑过来，手里捧着一方檀木匣子。我心中一喜，果见他掀了盖子，捧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瓷瓮盆，正是我要的那一个。
接过来细细端详，形状、大小与前一个分毫不差，只是背后多了几行龙飞凤舞的小草。我喜不自胜，笑咪咪向十三阿哥深深福了一福，说：“劳你费心！”
“费心倒没什么，”十三阿哥弯了弯腰，“谢礼何在？”
我嫣然一笑，转身走到拐角儿的书房窗台下，搬了花盆儿，将水仙移植过来，亲捧着，递到十三阿哥手上：“——岂有出尔反尔的？”
手中的水仙开得正好，狭长厚实的叶子，碧绿的颜色，叶丛中挺拔出几杆纤细，和一朵朵洁白的花，俨然一位清秀少女，柔和的微笑和纯净之后，掩着一点点的羞涩，也透出一点点的妩媚，风姿楚楚。
凝神细品，六片薄薄的、微微颤动的花瓣，托起同样薄薄的盛满了月光的花蕊，就这样带着微笑绽开了，幽幽的清香像看不见的轻烟，漫溢着，醇得像酒。
十三阿哥身后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正待伸手，他早笑吟吟接了过去，举在眼前饶有兴味地察看着，小太监忙讪讪缩回手来，一声儿不敢言语。
“下去吧。”一直未开口的四阿哥淡淡道。那小太监如蒙大赦，行了个礼，一溜烟去了。十三阿哥也未加理会，抬头笑道：“这么好的花儿，你是如何侍弄的？”
我抿嘴一笑，道：“五个字儿——‘低温晒太阳’。白天把水仙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晒太阳，一直到太阳落山，再把水仙盆挪回屋内，尽量离火炉远一些儿，而且要把盆放在地上，取其低温。水要天天换，早上加新水，晚上倒干。这样晒出来的水仙，花开得繁茂，叶子也不会疯长。”
十三阿哥怔怔听我说了这么一大串儿，眨眼笑道：“果真处处是学问！一盆花儿，也有这许多门道！——我竟忘了问，这个样子可算满意了？”
我又看了一眼水仙花盆，已经是理想中的模样了，于是点头道：“挺好。”
“你就不问问这些字儿是谁的手笔？”
见他似笑非笑的，我微一愣怔，已然醒悟，定睛瞧了那几行字一眼，笑道：“十三爷果然文武双全，“顿了顿，哧哧笑道：“武能猎狐，文能绘花盆儿。”十三阿哥顿时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四阿哥一直负着手站着一旁，形容淡淡的，一语不发。自他来，我一眼都不敢多看，更不敢和他搭话，只是望着十三阿哥说笑。默默无言的他，喋喋不休的我，神色自若的十三阿哥，这可真是个绝妙的搭配……
我正在胡思乱想，十三阿哥用手轻轻拨了拨水仙叶子，笑道：“方才来得早，倒听了个好故事。”
原来他们听见了。我一笑，说：“不过是乡野故旧，朴拙而已。偶然听人说起，也就记住了。既无寓意，又不能劝世，算得上什么好故事？”
“话不是这么说。”四阿哥忽然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静和淡然。“文以拙进，道以拙成。一‘拙’字有无限意味，怎能说不好？”
“譬如说桃源犬吠，桑间鸡鸣，”十三阿哥笑吟吟接口道，“如何能说不美？”
“罢了罢了，我服你们了，”我不觉失笑，“既然你们非要夸奖我，那我称谢不敏就是了。”
“啊哟，今儿个什么日子？——我得翻翻皇历！”十三阿哥大笑，“阿弥陀佛，你也有乖乖儿服软的时候？”
“——多了。”我抿嘴笑道，微微低头：“特别是在您二位面前。”
“嗳，四哥，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儿。”十三阿哥转头望向四阿哥，忍俊不禁道。
我赶忙岔开话题，笑道：“十三爷说好，倒要问问了，到底好在哪里？”
十三阿哥笑指了指四阿哥，说：“这是四哥下的批语，你去问他！我倒是觉得，故事里的那个人心地不明，配不上化身水仙。”
“是么……”我瞧了一眼亭亭伫立的水仙，微笑着停了停，缓缓道：“我不这么认为呢。”瞥了十三阿哥一眼，笑着说：“我并不觉得这个故事玷污了水仙。”
“倘若之前的动人由来于美而不自知，有一天忽然竟发觉了真正的自己，那种顾影自怜也别有一种羞涩又坦然的可爱。古时的小女子爱撒娇，‘昔宿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她对自己的美心知肚明,而且这样狡黠的炫耀了。”我沉吟了一会儿，道：“众神对纳西索斯的惩罚也许近于嘉奖。”
“有趣。”十三阿哥也思索了一会儿，忽地抬头一笑。“这水仙竟有些沉甸甸的……”
我会心一笑，接着说：“所以啊，应该为纳西索斯庆幸才是。尽管他爱着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尽管他的一生都‘求不得’，可是，他并没有失去自己深爱的、最重要的东西。”顿了顿，一股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倒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惶惶惑惑，辗转不安，到底是在追寻什么？得不到的总归得不到，已失去的终究已失去……”
“这话颓唐。”四阿哥目视前方，声音很低，却充满着力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可虚度？昔日桓温自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①，大丈夫当建功立业，造福一方，方不辜负了天地造化。”
我自嘲地笑了笑，道：“庄周梦蝶，窥见身外之身。谁知潦倒一生、得意一生又是真是梦？”
他倏地站直了，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我，静静的，像是一湾秋天的湖，没有任何波澜。
十三阿哥觉察出了什么，眼中的不自然一闪而过，忙笑道：“且不说这个了。——小语，四哥说了，这花盆儿上的字儿，倒是你自己写最好。”
“自己写？”我不由得一愣。“为什么？”
“譬如吃蟹，总要自个儿剥着才香甜。”十三阿哥低头嗅了嗅亭亭盛开的水仙：“——好香！唔，自个儿的笔墨，岂不是又多一层意思？”
我耸了耸肩，苦笑道：“我的草书压根儿就没法看。”
“四哥说，”十三阿哥笑着瞥了四阿哥一眼，“草书只该如怀素那般，以绿为天，以叶当纸，酣醉之下笔走狂龙才是②。水仙花形容清淡素净，似与草书之狂放不合……”
与草书不合？我呆了呆，接过花盆，细细端详着，十三阿哥接着说：“……倒是你练的颜字儿，飘逸有力，恰合着水仙的风致……”
我微一晒笑，说：“其实我以为……”话刚要出口，负着双手背向而立的四阿哥，忽然回头轻轻地看了我一眼。
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背后悄然沁出了一层薄汗。我顺势改口道：“……自己的颜体写得还不过关，四爷的金玉良言我记下了，自会勉力一试……”
十三阿哥笑道：“你这个人，时而谈笑无忌，时而又妄自菲薄，真不知哪个才是你的本性？”
我勉强一笑，说：“两个都是。总归是我读书不多，修养不够，还得学学你们，好生修身养性才是……”
余下说了些什么，我都恍恍惚惚地没听明白。十三阿哥神采奕奕，笑声朗朗不绝，可我总是心不在焉，口中虚应着，心里却一遍遍闪过他方才的那个目光。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十三阿哥瞧瞧四阿哥，掏出怀中金表看了一眼，含笑道。我点点头，说：“待我写好了字儿，还要劳烦十三爷。”
十三阿哥摆手道：“说什么劳烦？乐意之至！你只管送到丽景轩去，叫我屋里的人收着，或者命人直接送到京郊窑场，——我已留过话儿，包管妥当。”
我抬头愕然道：“你呢？”
他露齿一笑，道：“你大约还不知道，我和四哥领了吏部的差事，要去安徽办差了，年后启程离京。”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星汉携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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