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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夜鱼龙舞】 ...

  •   那次溜出门的失败经历为我赢来了长达一周的禁足。一直到了十五的晚上,才被唤到了额娘房里。梳洗完毕,我带着小菊分花拂柳来到东厢房,叶赫勒夫人已年过四旬,可是怎么看都只有三十多岁,体态轻盈娇美,看上去完全不像生育了两个孩子的中年妇人。

      她拉着手儿吩咐了半天,我愣愣听了半晌,脑子里乱糟糟的归纳总结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今儿个是上元佳节,按规矩,准我晚上出门走桥“度厄”。

      额娘见我眉开眼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嗔道:“这丫头,一听见出门儿,就乐成这个样子?”旁边的老妈子凑趣:“敢是小姐投错了胎,本是个小子不成?”一屋人都呵呵直乐,我讪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额娘又絮絮嘱咐了许久,无非是带好丫头,不要走散,子夜以前需得回来云云。我满口答应,一等她“去吧”两个字出口,我腾地站起来,一溜烟小跑就冲出了花厅,背后跟过来一串笑声。我咧咧嘴,假装没听见。

      日头刚一偏西,我就坐不住了。衣裳早早儿的换好,层层紧裹的纱衣被换成简单的斜襟月白小褂,湖蓝色的裤子,花哨的发式也打散了,只结一根辫子。没别的缘故——利索!小菊对我这样的打扮不大理解,按她的说法,上元佳节,小姐们难得出一趟门儿,怎么着都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是?我撇撇嘴,就当没听见。

      月亮刚一露头,我就迫不及待地窜出了门,直奔向灯火辉煌的前门大街。小菊被我拉得踉踉跄跄,一叠连声儿地喊:“小姐,小姐!慢些儿!”

      自我来到古代,从没机会见识过三百年前的夜市。我以为这个时代比较落后,晚上大概根本没什么夜生活可言,哪知眼前一片灯火辉煌,琳琅满目,放眼所及,尽是红红绿绿的灯笼,言笑晏晏的少女和笑闹的孩子们。沿街一溜儿摆上摊,小贩们吆喝叫卖着胭脂、花灯、首饰、小吃……

      小菊看我刹住脚步,呆呆站了这半晌,不解道:“小姐,又怎么啦?”我怔怔的:“没想到这般热闹呢。”小菊扑哧一笑:“小姐傻了不曾?哪一年的上元不是这个样子?怎么今儿竟巴巴的瞧愣了。”

      上元!对了,今天可是元宵节呢。以前在书上读到过,古代女子受到“三从四德”的束缚,只能在元宵月夜外出活动。每当此时,姊妹们三五成群,在月下嬉戏游走。所以古人说“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甚至还有青年男女趁月圆之夜约会定情的内容,如北宋文人欧阳修有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南宋词人辛弃疾词云“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都是元宵月夜的美好场景。

      唉唉,一年只一日啊。

      那就好好享受吧!

      抬头看看银盘似的月亮,月光丝丝缕缕,如水银泄地,映衬着满城万家灯火,说不出的旖旎动人。我顾不上招呼小菊,一头扎进了花灯的世界里。

      东一钻,西一窜,我兴奋得摸摸那个,瞧瞧这个。不多会儿,已经买了一堆新鲜玩意。一小盒子喷香的胭脂,一根细长的镂花翠缕贴金簪子,一个玉钏儿是买给母亲的,一对翡翠水滴耳坠子给了小菊。手里还拎着一盏纱制八角小灯笼,绘着八仙过海,小菊还帮我攥着两串糖葫芦。

      走了不多一会儿,我还在东张西望,小菊已经嚷嚷着乏了。我瞪了她半晌,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儿,眨巴着眼只是不说话,没奈何,只好四处瞧瞧,寻了个茶馆。

      木制小楼只有两层,我们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上,正好能看见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亮成一片的灯海。我咂巴着嘴陶醉了半晌,转眼见小菊只是埋头吃点心,顿时啼笑皆非:“傻丫头!放着这么好的风景不瞧,就看见吃的了!”小菊撅嘴道:“婢子没有小姐那么好的兴致,一路买了一堆不中用的东西不说,难道家中置的上好胭脂不比这个强些?这会子又累又饿,还不许吃茶不成?外头左不过是些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摇摇食指,说:“那你可就错了。今儿买东西不在好坏,为的是意趣。这风景好坏嘛,所谓‘宝马雕车香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说的可不就是人?但凡世间景物,落到极致,便脱不了一个‘人’字。”小菊眨眨眼,道:“我瞧小姐房里挂的那幅烟雨图,画儿里一个人没有,依小姐说,便不美了?”我点头道:“你只瞧见那画里无人,却不知画外有人呢。花鸟虫鱼,山水奇石,不过是作画人眼中所见,心中所感,落到了纸面儿上。大家之作,瞧得恰恰便是这画外之人。”

      话音刚落,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睛。临桌坐了两名男子,其中一位原本背对着我,此时回头一瞥,眸子往这边儿一转,竟是清凌凌如水一般。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呀!映着廊下檐外一溜儿的红灯笼,他的眼睛波光粼粼,好看得不得了。我怔了怔,心中一动,笑道:“这位公子,难道我说错了不成?”那人本已转过身去,此时一愣,起身对我含笑拱手道:“小姐高见,在下佩服。”

      我不理会小菊在底下一个劲儿地扯我的衣角,笑道:“萍水相逢,若不见弃,请二位公子一并小坐片刻可否?”

      那男子又是一怔。小菊在底下都快把我的衣裳扯烂了,我只是淡笑不语。她的意思我知道,虽然是上元节,一个孤身女子开口邀请两位陌生男子同席,怎么说还是有点不太矜持。可是这些假模假式的做派,对我来说形同虚设。

      那男子微微一笑,携了另一人一同坐了过来。我细细打量,面前这二人俱都是长身玉立,方才开口的那位二十上下,一身宝蓝长衫,满面含笑,温煦儒雅,一双明目含蕴宝光;另一位天青色褂子,同色夹袍,眉目清秀,年纪稍稚,瞧来总有个十五六岁。我这边打量他们,他们似是也在揣度我,一时无人开口。

      那位宝蓝衫子的青年低头啜了一口茶,笑着说:“在下与舍弟方才有幸聆听小姐妙论,真真是自愧不如。想来小姐定是出身世家,家学渊源。”我也笑笑,说:“公子客气了。我不过是粗略通点文墨,倒是二位气宇轩昂,一望便知不是俗人。”

      旁边那位少年粲然一笑,说:“你们这样客套来客套去,没个完了!我八哥雅擅丹青,小姐仿佛也是个中行家,不知师从哪位高人?”

      我心里默默地抖了一下。就我那两把刷子,别说画画,拿笔都拿不对,离“行家”两个字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能坐在这里高谈阔论,不过是仗着大学四年的中文底子,我去年的毕业论文就是中国文学与书画,想当初还打算读研来着,虽然没考上,那番功夫却不是白下的。正在思忖着要不要说实话,那少年公子啪地展开一把扇子,笑眯眯地递到我面前:“这是我前儿新得的扇子,请小姐品题赏鉴。”

      我低头一看,扇子上绘着一品芭蕉,一只栖在潭边的仙鹤。画面精巧,用笔细致入微,仙鹤长长的颈子曲着,埋首翅膀里,已经沉沉入眠。旁边一行小字:寒潭蕉影。另矜了小小一方白文篆字印:“看朱成碧”。

      我想了想,说:“请问公子,画者可是性情淡泊,少问世事?”那少年一愣,说:“不错。”我一笑,道:“寒潭之月,古木之鸦,自古以来非性格枯寂之人极少入画。反观这扇面儿,工巧中便觉有衰飒气象,当是作画者心境所致了。公子年少得意,何以独独钟爱这等笔墨呢?”

      那少年愣了愣,扬眉道:“我却觉着恰合了宁静淡泊的趣味呢。”我点点头,说:“那倒也不错,看景看画本就存乎一心,自个儿瞧着合意,旁的什么都是假的。”

      这般谈谈说说,不觉月至中天,更是清辉满地。窗外人声丝毫不觉稀少,反倒更加热闹了。我们说说笑笑,品一回古今元宵佳句,赏一回窗外灯夜如昼,言及这京城里诸般风物,他二人如数家珍。想来也不奇怪,这般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家公子,若是对京城两眼一抹黑,那才叫奇了。我在北京住了四年多,竟不知道三百年前的北京城这么有趣。那些老字号小吃,胡同里巷,四合院儿,早就垮的垮,拆的拆,没剩下多少了,可惜老北京城的风华,后人竟是无从领略。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小厮小跑着凑了过来,在那宝蓝衫子的青年耳旁嘀咕了一阵儿。那公子神色不变,笑盈盈道:“今夜得逢姑娘这般人物,当真有幸。舍下有些小事亟待处理,容在下先告辞了。改日有缘再聚。”我颔首答应。倚窗眼见那二人出了小楼,牵马认蹬,绝尘而去,背影湮没在重重人海里。

      照我的意思,应该留到灯市散了,人走尽了再打道回府,可是小菊上次被罚得怕了,絮絮叨叨只是催着我回去,任我如何软磨硬泡威逼利诱都不管用。最后总算是达成协议,在河边看一阵儿河灯便即回家。

      虽然已是中夜,河边依旧是熙熙攘攘,姑娘和孩子们笑闹着放下一盏盏形态各异的花灯,有荷花的,纸船儿的,莲蓬的,灯心里燃一截短短的蜡烛,一星星烛火悠悠荡荡离了岸边,萤萤可爱,说不出的有趣。我心里痒痒的,也挤着抢着买了一盏荷花灯,点了小烛,颤悠悠放在了河面上,看着它随风远去,融入满河的星光里,只觉得如在梦里。

      连走了三座桥,算是“度”了“厄”,我们拎着大大小小的纸袋儿,擎着一盏花灯回去了。走了半夜,坐下来方觉得倦怠得很。我把花灯挂在床边上,望着一星儿暖光,微笑着沉入睡梦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夜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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