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疏棂带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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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忽然来客了。
我正在给月季剪枝，听到荷衣的话，握着竹剪愣了。鉴于我不尴不尬的身份，越少跟人打交道越好，能够得上登门拜访的朋友更是一个都没有。这个小院子又偏僻的很，静悄悄住在这里，我还真想不出能有谁来拜访我。
“是找我？不是找四爷？”我重复一遍。
荷衣有点迟疑，道：“是，那位姑娘说与程家小姐有旧。”胤禛此刻不在，她也拿不准应不应该让我见外人。我想了想，把竹剪往她手中一塞，整了整衣裙：“那就见见。”
一迈进大厅，一个大红色的人影就飞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程姐姐！程姐姐！”我呆了呆：“香瑶？”
她兴奋得脸颊通红，欢声道：“好了好了，可见着了！”握着我的肩细细一看，嗔道：“怎么一声不响来了陕西？”说罢又转脸轻轻横了一眼：“哼，就瞒着我一个儿。”声带娇嗔，双目流波。
我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陶泓，他嘴角含笑，我也报之一笑，年余不见陡然相逢，按捺着心中激动拍拍香瑶脸颊，笑道：“怎么现在来了。”
陶泓道：“来陕西见四爷。香瑶听说了，非要跟着来看你。”细一打量，皱眉道：“听说病了几日？”我未及说话，香瑶急急扳过我的肩：“可大好了？唉，果然清减不少。”
我失笑，这么久吃吃睡睡，全不操心，再怎么消瘦也该养胖了。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转而看向陶泓：“四爷这两日不在。你们先安顿下来吧。”陶泓默然，笑道：“带了些东西来，都安顿在驿馆，还是住到那边吧。”
我怔了怔，他们在陕西并没有落脚地方，香瑶与我又亲厚，住在这儿理所应当。见香瑶弯着嘴角儿似在偷笑，眼中闪过一抹促狭，我心中一动，脸上大红。这可怎么解释？我略一踌躇，道：“这么大的院子只有我一个儿住着，实在是寂寞无聊。香瑶既来了，到这儿陪着我岂不是好？东西有大哥照应着就是了。”
香瑶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我只作不见，微笑着看陶泓。他面色平静，道：“也好。香瑶的意思呢？”
香瑶自然再无异议，欣欣然去马车上搬东西。她只带了一个丫头，我也就带着荷衣一块儿帮忙。香瑶主动提出要住在我隔壁：“还跟从前在家一样。”晚间却又赖在我屋里不肯走，非要睡在一块儿说话。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我笑：“倒不如搬过来跟我一道住的好。”她笑嘻嘻腻了过来：“我知道姐姐必不会赶我走的。”我故意撇嘴：“那可不一定。”她咯咯一笑：“是啦，有了姐夫，还要妹妹作甚么啊？”
我脸上发热，轻斥：“没出阁的姑娘家，也不怕人笑话。”转念一想，微笑：“是啊，反正我这个妹妹也留不久了。”她呆了呆，脸色渐渐阴郁，环着我脖颈的手也放了下来。我知道她去年已许了人家，见她神情，再联想到那日情态，轻声道：“香瑶，这次你跟着过来，不单单是想见我，对么？”
她涨红了脸，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圈儿。我心里更有了底，小心翼翼道：“陶……大哥知道吗？”她满面红晕，半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他总是那样。”我不由微笑，女儿情态，我如何不知？陶泓出身诗书，待谁都是一般温和有礼，极有分寸。但若当真心里有谁，反倒不会这般圆转周到。听她语音大有幽怨之意，想来也是看透了这一层。
有心帮忙，但也心知肚明，这件事我插不了手。陶泓看似淡淡的，心里不知道多有主意，冒冒失失横插一杠，说不定帮了倒忙。
一灯如豆，她幽婉的眼神让我心中没有来由的一痛。忽然想起那年春天的夜晚，杭州老宅里言笑晏晏的时光。“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春风最是留不住的，当年巧笑嫣然心无挂碍的少女，如今亦不能摆脱尘世的磋磨。无言熄了灯，萤萤月光照人，“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数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清冷的夜色里，清凉的月色带给人的幽怨离愁，教人如何不长记曾携手处曾经的欢愉。末尾一个问号生生把心分成了几份，无处可投递。旧时月色依然，透过岁月的人是否清香依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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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香瑶作伴，日子也仿佛轻快了不少。日日闲聊说笑，侍花弄草，有时突发奇想洗手作羹汤，互相取笑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总也不觉得寂寞。
夏天尽了，风里已经有了一丝秋的况味。回京的日子就要到了。我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整整齐齐码在几个箱子里。与往日不同，他一句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亦沉默，任他安排。在这样的心照不宣里，我默然接受了即将到来的生活。
临行之前，例必又是一通忙碌，官场就是这样，表面文章何时都作得十足。走马灯似的转了几圈，一直忙到了回京前几日。香瑶执意要去香积寺上香求签。因为恰逢正日，山上摩肩接踵，处处都是人声，倒像赶集。我嫌人多，让荷衣陪着她进去了，只和陶泓在外头马车上等着。陶泓赶了半日的车，一直默默无言，自他来，河务与生意我一字未提，他明白胤禛的意思，自然无话，但我心中终究挂怀，他大概也是知道的吧？
我犹豫半晌，爬到前面车夫的位置上与他并肩坐着，想问又踌躇不能言。他静默一会，看了我一眼，长长叹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顿了顿，“所以，你不必说了。”
我瞠目，啼笑皆非道：“几时多了故弄玄虚的毛病？什么又说又不说的。”他勾了勾嘴角：“不是么？你已经作了选择，就该心无旁骛。得放下时且放下，人生另有所得，未尝不是好事。”
我黯然：“道理虽然明白，但到底有些不甘。”
“有什么不甘呢？”他安静道，“能做的，该做的，都已尽了。”
“想做的却还未尽。”我心中酸楚，“难道你觉得，守在那个深宅大院更适合我么？”
他不言，靠着车壁静望着远山，忽而淡淡一笑：“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立雪，人生太短了，能做的事太少。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你苦苦周折这些年，换来的就是他想要的么？万物恒常在，有得必有失，你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我呆了。
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呢。
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他想要的。前一个问题我问过自己，答案无比简单，也无比坚定：不依附他，做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只是后一个问题……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像从一开始就已认定，他是未来的皇帝，他唯一需要的是那把龙椅。我奔波了这些年，我告诉他这是我要的人生，却一直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他做的。
算不算自私？算不算自以为是？
我苦苦笑了起来，我为这样的自以为是蹉跎了多少。时间，本该在他身边携手度过的点滴时间，就是我为它付出的代价。
想到这里，忽然平静，内心如同渗水的纸，缓慢而温柔地舒展。是不是说，下意识里我一直在不停寻找什么，所以那样焦躁，那样不能安心。但谜面都被我刻意忽略，又怎能解开这道难题？待真正想清楚了，答案也就水到渠成。定定看着掌心，仿佛还留有他的余温，心里有声音说，不就是你寻找的大安静，你跑了几千里要找的现世安稳？
晚霞如火，夕阳残照，远峦尽染，整面山壁如镀黄金。这良辰美景，我们靠在车壁上无言望着。他一定也知道，或许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次并肩而坐。他没有开口，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我在想着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还有后来许多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奇怪，明明互相隐瞒了那么多，为什么会有一种肝胆相照的感觉？要分别了，才发现了解的那么少。他的童年少年，他的亲友故交，他去过哪里，他爱过谁，厌弃过什么，他的抱负，他的故事，他的心。那么多未尽的话，已经不需要说出来了。
“冬天里兰花最忌讳什么？”我悠悠开口。
“浇水。”异口同声，会心一笑。相视的温暖目光里，我只觉无比安心。上天其实待我不错，真的不错。我知足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疏棂带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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