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尹培越

1、对手

　　那年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落得很迟。

　　淋漓一地的淡青色水珠冲淡了人心里繁华热闹的欲望，而对于早前那名动天下的决战，似乎也随着这场秋雨，变得安静而渺茫。

　　名剑风情的传说，也只得，于碧落清越地唱起，于黄泉稀薄地叹息……

　　淅淅沥沥的秋雨里。
　　西门吹雪提剑，一个起势，漾开了笼罩而来的水雾。雨幕不可捉摸，可他的剑比雨幕更添几分飘忽。
　　而这样的飘忽灵动中，却又有着举重若轻的气势。
　　噼啪。
　　那是什么在剑尖爆裂开来的声音，一滴水珠被剑尖挑破继而无声地滑落下来。
　　雨丝凌乱，可西门吹雪的身上却是干爽洁净，半点不沾衣。

　　可是，今天的剑和昨天的剑又有什么区别呢？

　　叶孤城留在剑身上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得很彻底了，痕迹都没有留下。
　　紫禁巅峰，清风明月。
　　时隔半月，西门吹雪仍然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手中的三尺鸿剑擦着叶孤城的骨头锐利地刺入对方身体。

　　可是，到头来……居然连一道划痕都留不住……
　　那是一场梦么？

　　西门吹雪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思绪，转身收剑，来到万梅山庄的客房。

　　客房的软塌上有一个人。
　　一个还没有醒过来的人。

　　——叶孤城。

　　清秋雾霭淡淡地散开在房间里，他的样子在西门吹雪眼中变得有些不真切起来。

　　那一夜，叶孤城重伤未死。
　　他想，救他吧，万梅山庄并不在乎多一个人，何况是这样梦寐以求的对手。

　　而这时，叶孤城重伤未醒。
　　西门吹雪没有丝毫不耐，他只是在等待，等待这位强大优秀的对手醒来后告诉自己：手中的剑，昨日今日有没有区别？

　　将叶孤城的剑仔细擦拭过，搁在一旁的剑架上。
　　西门吹雪忽然对未来的日子里“能够和叶孤城在一起切磋剑术”这么一个设想感到非常满意，并且伴随着隐隐的兴奋。

　　之前有几次，陆小凤来万梅山庄找西门吹雪，听他说起救叶孤城的理由，脸上都是这样满足而兴奋的神情。
　　那时，浪子陆小凤有些明白了，当日叶孤城迫不及待约战的心情。

　　从这个方面来说，两个人如出一辙。

　　榻上似乎有了点动静。
　　沉闷地呻吟。
　　布料的摩擦。

　　西门吹雪转过头，看着叶孤城慢慢睁开眼睛。
　　那双像落入了明亮星辰一样的，灼灼的，眼睛。

　　然后，他在看着叶孤城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坐于榻上。
　　西门吹雪没有出手扶他，在他们这样的一种人看来，是出于对对手的尊重。更何况他并不认为榻上的这个人会欣然地接受别人施以援手。

　　“这是什么地方？”叶孤城问，因为久未开口，嗓音有些干得发涩，低哑地划在西门吹雪的心上。
　　“万梅山庄。”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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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思考，叶孤城皱着眉，无关悲喜地问道。
　　然后，他便仿佛忘记了这个问题般，单手支住额头，另一只手拄着榻缘，缓缓地站了起来。

　　“……………………”
　　西门吹雪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意思，而他盯着叶孤城起身、下榻、微微皱起的眉、扶在剑架上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平静无波的连一下都没有看过架子上那把剑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设想过很多种可能。
　　唯独没有这一样……

　　静默。
　　静默。
　　还是静默。

　　“那你又是谁？”西门吹雪想了很久，然后问了一个更加奇怪的问题。
　　随后他看见叶孤城抬起眼，深深地凝视着他，似乎带着一点很莫名其妙的神情，又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感到可笑。

　　可叶孤城毕竟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一脸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颠扑不破的神情，淡淡回答：“我如何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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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强大而优秀的对手啊。

　　事实证明，西门吹雪原本准备救回叶孤城来陪自己练剑这个想法，在被救的人醒过来之后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即使是神，也有失误的时候吧……

　　可西门吹雪并没有放弃，直觉里不愿意放弃。
　　因此。
　　什么珠珀猴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箭炉麝香，珍珠冰片……大凡有一线希望医治，便是再名贵的东西也在所不惜。

　　那些不过是东西。
　　而要医的却是一个人。

　　一日，万梅山庄里。
　　“这是你的剑。”
　　“嗯，放那儿吧。”叶孤城毫不在意地答道，双眼没有离开手中的书册。
　　“……”西门吹雪在一旁等待了一阵，终于又道，“这是你的剑。”
　　抬起头复杂地注视着对面这个白衣持剑的男人，叶孤城思索片刻，便道：“啊，你想要？那就拿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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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日，依然在万梅山庄。
　　“今日可记得些什么？”
　　“未曾。”叶孤城漫不经心地回答，笔下的兰花却是越画越熟练。
　　“……”打量着蘸饱了墨的笔尖下优美的线条一点点地呈现，西门吹雪别开目光，“你不打算记起来？”
　　“是啊，这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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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日，还是在万梅山庄。
　　“不如试着握剑，也许会记起些事情。”
　　叶孤城看来执著的男人一眼，抓起剑掂量几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在一边。
　　“如何？”
　　“有点重。”叶孤城认真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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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已是这年的第一场飞雪。
　　没有很大的风，屋外传来簌簌雪落之声，淡得如同玉兰染指的心境。

　　红泥炉上滚了酒，清甜甘冽的芬芳扑鼻而来。

　　西门吹雪自斟一杯，对灯下那人说道：“你本是绝世剑客，因一时之失，篡位不成，败于我剑下。”

　　停了一刻，他又道：“救你回来，是不愿意失去一个这样好的对手。如果能够与你切磋剑术，必然是件很好的事情。”说着，饮进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叶孤城看着西门吹雪有些沉寂的眼神，终于开口道：“只是我始终记不起来，你是辛苦了。”语气里面不是不劝慰的。

　　“无妨。只是我有时候想，哪怕你此生都记不起来，我也不会放弃。”
　　“……”叶孤城放下酒杯，小小的叹息流转在喉间，“何必。”

　　西门吹雪忽然将目光从红泥炉移到叶孤城的脸上，深深地注视起来。
　　火光下玉色的脸庞似乎混含一丝淡金色的光芒，而明亮的眼睛却比火光还要耀目。
　　“不，也不再是为了剑。”他低声缓缓地说道。

　　叶孤城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却见那道雪白的身影欺了上来。

　　啪啦。
　　木炭燃烧起来，火星迸溅发出的声音。
　　是心底弦断之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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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时候，西门吹雪醒来，看着同样白衣胜雪的叶孤城站在榻前。
　　梦一样地泛着乳白色雾气的房间里，他有种慑人心魄的美，如同生死，如同不可一世的剑光。

　　可是，这样一个时候，却让人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叶……”
　　“西门吹雪，我的剑在哪里。”叶孤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冷得如同极北之地的冰石，白日里夺目的寒光。

　　终于想起来了么……西门吹雪有些闷闷地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真是……强大而优秀的对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