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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胭脂红 ...


  •   十四岁,你教我,为人温婉与人亲厚方是女子之德。
      十七岁,你教我,身为媳妇好生侍奉公婆是本分。
      十九岁,你教我,纵然世事炎凉固守自己的一方净土也是菩提。
      而今,这是不是你教我的最后一个道理——未必明天,就有以后。

      别了陆园,我亦不再游戏千秋,即使往日,他从不知晓,我喜千秋因是贪图他温润的笑。一别三年,若是他留恋柳巷夜夜笙歌,我便得恨。若是他另有钟情痴心他付,我便得怨,若是他凉薄淡泊相逢不识,我便得忘。

      可是,自他独居便遣散了家中的女眷,只留下几名男丁看院,三更起习,日日与书卷为伴,谢谴了所有献媚的良媒姑婆。只是间或去城南简陋的小酒家里,酾上几杯薄酒,哽咽斟饮,且酩酊,唤声“婉婉”

      于是,怨不得,恨不起,忘不了,你这般叫我如何是好?
      表哥,如只早些知晓今日此景,往昔云月,定是好生叫你几声“夫君”。

      何似轻薄卑微的墨稿,怎却将你一笔勾销?落了一冬的景致,却不消得是凉了哪时的心。
      侧卧在木榻上,银针红线。下一线针脚,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念一句南无。

      素儿默默递上新研的脂香。轻轻托在手中,微微鼻嗅。上好。

      京城王孙赵士程,不知为何在这烟柳江南常驻下来。几次递上名帖,几次奉上上好的胭脂,不见其人。我亦不作何揣度,人心凉薄,尔尔。

      “近来无事,是么?”侧首,望向深深深深的夜阑清凉,身子不觉冷了,莞尔。
      须臾或是不朽,璀璨或是寂落,相惜还是相误,相依还是相负,都不再重要。俱往矣,俱往矣。

      倒是素儿伏在榻前竟是哭了起来,我抚着她的青丝,强颜欢笑,道:
      “不要哭,你这一哭可就瞒不住了。”
      如何能够瞒得住呢?
      陆家小爷三日后大婚于闹市,新娘是当今工部尚书薛文清的爱女薛采薇,谁人不知?
      表哥,我该是含泣哭诉还是黯然走开,才能遂了你的愿想?

      枕底是火红的请帖,在她的眼中变得滚烫。依稀记得赵士程送来喜帖时候的笑意阑珊,他轻轻地说:或许你用得着。
      ——小女采薇喜得良婿,诚邀皇子殷孙赵士程携其亲眷不辞过府一聚,同德同喜。薛文清敬上。

      安抚素儿睡下。重新拾起尚未绣完的鸳鸯案,更为认真小心地下针。
      表哥,人人都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此刻,谁是你的鸳鸯,你的仙?
      眼前氤氲出凤冠霞帔。稍一踉跄,银针划破手指,血一丝一丝蔓延到鸳鸯娟上,和着泪过清浅。

      三日倏忽而过。

      菱花镜中的女子,真的是自己么?
      黛眉勾勒,不经意却微微蹙起。试笑,终也勉强不来。素衣裹身,发髻散乱于身前。三个月而已,经丢了最初的魂魄。

      不可!
      “素儿,取那件绯红贡绸做的流火裙来。”
      “素儿,取赵公子昨日送的珍珠砾粉胭脂红来”
      “素儿,取京中赵三娘亲绣的玲珑八宝鞋来”
      “素儿,取千年紫檀香木百年雕刻的凤凰盒来盛贺礼”

      一切就绪之后,盈盈转眸,向素儿,笑问
      “素儿,你可是会怕?”闯工部尚书之女的婚堂,可不是儿戏。

      陆家大院,又怎么会有旁人比我熟悉半分?
      站定在此,却又不知如何感念。此处风景,高挂红笼。

      一瞬间有一些恍惚,这场婚嫁之后的青云平步,果真只是姨娘想要的么?

      福伯定定着看着我“夫........夫人...”
      我含笑“已经不是了。你们很快有新的夫人。今特备薄礼。”
      瞧他踉跄踌躇的神色,何苦为难一个下人,递上喜帖,自向正堂走去。

      迈上一阶,坚定。
      我此次前来,不为其他。只是不让旁人拾我唐门笑柄。
      再迈一阶,昂扬。
      达官显贵又如何,表亲妯娌,且表恭贺,有何不可?
      复迈一阶,睥睨。
      悠悠众人,还容不得一个小女子观礼么?
      迈上最后一阶,垂首。
      表哥,我怎可错过,这见你的最后一个借口?

      “二拜高堂”的喧闹声穿进意识,遥见一对双人,躬身行礼,甚是和美。

      一时间,见我哗然。

      ——这便是小爷的弃妇。
      ——她定是来撒泼无赖的
      ——大闹前夫婚堂,真是有伤风化。

      我戴上春风般温婉的笑容,娇媚一瞥堂中众人——面面相觑的亲贵。

      姨母端坐在高堂之上,倒是不理窃窃私语的下人,微微挑颌,半懒着打量一番。似是在说:你能如何?

      我一俯身,提气道:姨母,听闻表哥大喜,婉婉特来恭贺,万望宽恕。

      旋而一步迈向欲语的吏部尚书,又是一笑。
      “婉婉多病,承蒙大人一盒千年人参调养,在此谢过。”
      那盒千年人参是我与表哥成亲之日,他的赠与。如今二次为客,我倒量他如何出头逐我出去。

      果然见他勉强笑笑,口中念着“客气。客气。”
      倒是一旁工部侍郎孟堂抱拳出列,笑一句“素问唐小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过,此时……”

      我知道他想要咄咄相逼,亟待答话,因笑道。
      “婉婉愚昧,到底做不出‘问君何曾时,含笑念相思?’这样的句子。”
      这本是平淡无奇的一句。众人不解,我傲然瞧他,果然是惊悚的神情。

      一派琉璃挂,几多燕双飞。问君何曾时,含笑念相思。

      江淮名妓相思曾倾囊相助一名穷酸书生进京赶考。此一去,便后会无期。
      相思临终之时念的这首绝句,众人不解。原这书生便是当今工部侍郎孟堂是也。

      如此凉薄的男子,高高在上又如何?满目荣光也再得不到丝毫真心,这样的繁华也难免苍凉。

      如此一来,在没有人试图与我为难。

      最后,轻轻移步到他身前,依是梦中人。明眸璀璨,现在到底是去向何处的温柔?
      我望向他的瞳仁,轻轻说一声“表哥....大喜..”

      表哥,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只是这一次我不能凤冠霞披地站在你的身旁。

      他缓缓地抬起视线,四目相望,我们都很小心很小心地不让眼眶红出眼泪。
      我最怕,最怕他那样深邃的眼神,像是任何人都会沉沦在那样盛大的深情里。
      唇形微微张开,是“婉婉……”

      在座的所有人都可以叫我婉婉,唯独他,唯独他,不能。
      他是名贯江南的才子,他是工部尚书的女婿,他是美艳娇娘的夫君。他将是平步青云的英年才俊,他亦是陆家光大门楣的骄子。所以他不能。

      表哥,这一声“婉婉”,你千万不要叫出口。
      你叫出口,我会笑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叫出口,我会笑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会骂你,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你叫出口,我会笑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会骂你,负心薄幸始乱终弃。我一定会在众人面前羞辱你。
      你叫出口,我会笑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会骂你,负心薄幸始乱终弃。我一定会在众人面前羞辱你。然后义无反顾地原谅你,跟你走。

      “务观,还不谢谢你表妹。”
      姨母这时不动声色地将我们之间微弱的情愫扯灭。

      我收回视线。不该如此的。
      最为悲哀,不是不到最后决不死心,而是,明明一切到了尽头还不回头。

      “素儿,呈贺礼。”
      素儿上前一步,低语道:“姑爷..哦不,是陆爷,您可记得,素儿本名?”

      素儿本名红妆,因那年替我和表哥当鸿雁之差,故后来,表哥给他取名做“尺素”。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高水远知何处?
      表哥,我在此处,你将去往何处?

      捧着千年紫檀香木百年雕刻的凤凰盒,打开。
      轻轻拾起盒中的一方鸳鸯娟,赠与新娘采薇。
      口中却念着“望君仔细翻复看”
      留下后半句给他思量————“横也丝来竖也丝”

      薛采薇此时竟一把挑起喜帕,目色犀利地与我四目相对,唇齿笑意。尚是十七年少,却似历尽磨练的定然。“虽说妹妹年纪小,该唤你声姐姐,可这纲常有度,竟要委屈姐姐尊我声嫂嫂,倒是采薇的不是了。”她亲厚地握住我的手,竟话起家常。
      本早已决绝的心情,以为完美无缺的防备,竟在这一望一语中,被轻易洞穿。
      表哥,纵使我明眸璀璨,你牵上的依然是旁人的指尖,是也不是?
      表哥,我终是无法面对这个已是你的或即将是你的女人的女子。
      黯然道:“本该如此。”
      “不急。”待我要行尊嫂之礼,她却转眸款款望向表哥,笑语道:“我们还差一拜。”

      ——我们还差一拜。
      是‘还’差一拜,也是‘只’差一拜。
      近礼成只有一拜,还能如何?

      表哥,我们曾日的喜庆婚堂,洞房花烛。彼时云月,彼时年少,今生生隔了这七年荏苒,这满堂亲贵,这如花美眷,这青云仕途。而你和她,却只差一拜。

      意识崩溃颓唐之际,身后一个清凉的声音朗声高起。“原来‘仍’差一拜。”
      是他,终于来了。赵士程一身天青绫罗,纶巾高竖,俨然一派贵胄之像。轻轻捉住我的手,温柔佯嗔道:“天这样凉,怎就单薄着出来了。”转而向座上薛文清一揖道:“内子鲁莽,让阁老见笑了。”

      又是一哗。这一句,是救了我的命。

      采薇敛起方才的咄咄逼人,指着鸳鸯绣中的一丝红痕,笑问:
      “妹妹愚昧,这是何?”
      我诧然,是那日划破手指的痕。淡淡的开口:
      “自然是胭脂,”
      对上表哥的目光,不知如何欢颜强笑。
      “难不成会是我的一片真心么?”

      他浑身一悚。目光变得坚定,如他那年对我说永远的坚持。
      霍然捉住我的手,疼得我险些失声。只听得耳边是他温柔的声线。
      “婉婉,我保证。方才,是最后一次,让你为我委屈。”

      姨母霍地站起身来,颤抖道:我儿……自重…………

      “儿子不孝。”

      倒是赵士程依旧是面带浅笑地观望,只是被在身后的手紧握地关节发白。

      我伏在表哥身前,只知,再难的局面,有这个男子为我挡下。
      “夫君……”他促狭地笑笑“你叫我什么?”不由脸颊绯红。

      这是我第一次换他“夫君”

      七年前成亲那日,合卺之时,我笑言问他:
      “以后我还是叫你表哥可好?”
      “不好,表哥可以有千万,夫君只有一个。”
      “表哥,你去考功名可好?”
      “你唤我夫君我便去”
      “功名不是儿戏”
      “功名虽好,不如你轻轻一笑。”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挣开他的手,声音徒然陡峭起来,厉声道:
      “陆游,你对我不住!七年情分,你凉薄于我。今日,我要你答应我五件事。”

      “春日你要带你的娇娘去庙宇还愿,佑你们万福。”
      “夏雨你要带你的娇娘去大明湖采莲赏荷,兴尽方归。”
      “秋叶你要带你的娇娘去香山拾叶,九千九百九十九叶方的圆满”
      “冬雪你要带你的娇娘后山玩雪,不顾礼数地互厮嬉闹。”
      “最后一件事,还需要我说出口么?”

      ——婉婉,春日我要带你去庙宇还愿,佑我们万福。
      ——婉婉,夏雨我要带你去大明湖采莲赏荷,兴尽方归。
      ——婉婉,秋叶我要带你去香山拾叶,九千九百九十九叶方的圆满
      ——婉婉,冬雪我要带你去后山玩雪,不顾礼数互厮嬉闹。
      ——婉婉,来世遥远,我只要你今生不忘。

      转而背转身去,淡然道:你们还差一拜。

      语未落地,便听得采薇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黄天在上。

      表哥,你听见了么?她在说黄天在上,她在等你说后土在下。全天下都在等你们礼成。

      提步冲出婚堂,我无法眼见你走入别人的感怀。天青色果然等来雨天,淅淅沥沥地湮没了远处的繁华,不顾三个时辰才做好的妆容褪色,只觉头顶上忽然撑起一方没有雨的晴空。

      转眸,伏在他身上,展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胭脂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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