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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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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寻
蜿蜒的山路延伸向远方,覆着一层厚厚的雪。
那茫茫落下的银丝,还在大片大片地倾泻,遮去了视线。
在这暴雪侵袭的寒冬,曲折的山路上却有一行脚印出现,又复被隐没。
那是一个少年,着白衫,身影看似细弱,背上却负着一样事物,亦拿白布笼着,望去,就和白霭的雪融成了一体。
少年容貌清秀,眼眸中熠熠生出的光却无法掩盖,精致的五官透露出丝缕静雅,缓缓中蔓延出一股凝重的哀情。
雪天的风吹来也寒冷至极,一阵阵卷入袖中,煞是清冽刺骨。
少年微伏着腰,手极尽呵护地轻托着身后之物,一步步在雪地中跋涉。
身边两寸,隔去了所有风雪。
寂冷的山路,半空只有风过雪落的声响。
“如画。”一声极其弱的叫唤幽幽传来,夹杂着苍白的无力,瞬间被风雪粉碎。
少年背上的白布一阵颤动,上层的纱帐抖落而下,满目白丝下赫然现出一张容颜,面无血色,那般浮尽了沧桑的白,就似苍穹絮絮扬扬坠出的冰雪,冷冽中的清晰。眉下之眸睁开一条缝。
那竟是一个人……白发白衣的人……
“怎么了?不舒服?”印如画转过头轻声问道,已经缓住脚步,极为小心的调了调姿势。
背上之人闻言,却是摇摇头,语调依旧宛若病入膏肓的低喘,“走了很久了……我们歇一下吧?”
“累了?可是……我……”怕赶不上啊。
他止了声,已停住脚步,轻蹙眉,望向女子的眼神满是哀戚。
“呵。”白衣女子似看透他心中所想,慢慢伸出一样苍白纤细的手,抚上印如画俊逸但满布忧愁悲伤的脸,“如画,莫要皱眉。娘说我活不过十八,我却已到二十一,算是多活了三年,已然足够。”
她的语速极缓,一句话说完已如用尽全部力气,咳嗽起来。
“烨儿。”印如画一声急唤,却见江南夕烨背手猛咳,一震,倾吐出一口鲜血,掠过他的衣衫,溅洒在无暇的雪地上,艳得格外触目。
印如画四下扫视,将背上的人儿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放下,背着风雪。替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右手一翻,却被江南夕烨拦住,“莫要浪费内力……我……本便活不长了。”
“烨儿!你答应过我……要努力活下去的!等我们找到神医,把你的病治好后,就共度下半辈子,你怎能放弃?”印如画凝视着她暇白的苍颜。
江南夕烨默然,面上却多了几分愧疚与歉意,及浓浓的不舍。
“哎呀哎呀,你这小娃子!怎么自己咒自己啊?”一个稍显粗砺的声音破空传来。巨石上放的枯树桠上,倒挂着一个男子,十分邋遢,胡渣散乱,发如乱巢,怪异地摇首感叹,“现在的人哟!怎么都不追求生命。”
印如画抬头望向那男子,心中一惊,他何时在的?自己居然毫无知觉?
枝桠上也覆满了雪,男子的双脚却紧贴着,如磁石一斑,毫无掉落的迹象。
印如画沉声问道:“阁下何人?”手中一掌已凌空击去,正打在他双脚上。那人一阵疾呼,径直掉落下来,撇过江南夕烨方才坐的地方,滚到一边。
印如画已搂着江南夕烨,飞身站到一旁。
他极其小心地扶着江南夕烨,口中不断絮念,“烨儿可有伤到?是我不好,贸然出手,却没料到他如此之弱。”
她的斗篷已散在了地上,冷风扬过吹起她一头银白的丝发,在她脸上乱抚,看去隐在了那一色的虚无之中。
“没事。”江南夕烨身子虚弱,此下已靠在印如画肩上,半眯着眼,轻道,“如画莫要自责。”
印如画见她这副病容,更是疼惜,伸指抚过她如雪的脸,似是碰着一触即碎的珍宝,“烨儿……”
“啧啧。”那男子终于扶着枯树的枝干,吃力地爬了起来,一手抚着痛处,连声大叹,
“现在的娃儿,怎么这么心狠!一点都不懂得尊老!”
印如画却是置若罔闻,弯腰捡起斗篷,将雪抖散,重新披盖在江南夕烨身上,又轻轻抹去她发上的雪,将外衣裹了裹紧,双足一定一弯,将她托起负在背上,“烨儿,我们得快些赶路。”
男子见印如画这般无视他,不禁双脚一跳,指着他后背破口大骂,“你是哪家的娃子啊!这么不懂礼貌!把我从树上打下来连声道歉都……”突来的风雪卷入了他的口中,止住了他的话语。
印如画前行如故,倒是江南夕烨,微微侧过头,道:“我替如画向前辈道个不是。”
印如画听到夕烨开口,担心她疾病复发,刚回头要制止,却见那男子已一步上前,对着江南夕烨又赞又笑,“还是你这娃子懂礼貌!我看你面容惨白,想是得了什么重病,让我给你治治!”
不想江南夕烨却是一笑,“不瞒前辈,我得的……是‘雪殇’。”
男子一听,顿时一个趔趄,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表情滑稽之极,吞吐道:“咦……你这娃……怪不得……我早该想到的……真是薄命……”
江南夕烨却无什么反应,只点点头,算是别过。回头重又伏回印如画背上,神色安详地闭上眼。
印如画的心中却有跟弦被触动,如本平静的碧波忽被搅得天翻地覆,惆怅漫溢,目中一冷。
薄命……
这二字重击而下,直令他晕眩。
飞雪漫天飘。
可他怎么甘心松手?怎么甘心松开这袭毫无杂色的白衣……松开这女子……松开……他的烨儿?!
“如画,怎么停了?”江南夕烨见他顿住身形,伫在原地,双手抚着他的脊背,问道。
他伫在原处,未语。
“自然是要停下了。”先前的男子已恢复了正常,一崴一崴的走到他们跟前,故作沉吟道,“虽传闻说‘雪殇’绝不可治,自古得此症者,无一存活,但……”一个停顿,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离。
纷扬落下的雪已小了许多,如婉转的舞女,在空中旋起幽雅的姿势。
“但什么?”印如画急问道。
男子斜眼看了他一阵,后摆了个不计较的眼神,撂了撂身上的雪丝,娓娓述道:“‘雪殇’乃上古奇病,中者身体虚弱,全体渐为雪白,终日奄奄一息,忌大动,动则咳血……看你已入膏肓之境……此病已于几十年前绝迹,今又重现,当是惊天地泣鬼神,若要寻解救之法……尚未有过。”
印如画身形一委,不料他一番言语竟全是废话。目光呆了几许:“这些……我都知道。”
江南夕烨双目半眯,似醒未醒间,暇白的颊上溢着时隐若现的淡笑。
“但你可知‘绝傲神医’木千丈?他那一手‘妙手回春’,足可媲美古之神圣,又想他英俊潇洒,风流……”
“我此行便是要去找他。”印如画打断了男子的话,语气中颇为失望,却没了方才一脸的冷寒桀骜。他抱着仅剩的希望,带烨儿去找被喻为当世神医的木千丈,可神医十年前为研究上古传奇“起死回生术”便已退隐,不知去向。他只能揣着曾经的信息,去往木千丈以前效力的帮派“暗萧阁”,欲找出些蛛丝马迹,可他自己也不晓得,若是一无所获,那么该何去何从。
“莫非你知道他在哪避世而居?”
那人仰头看天,任雪花打在脸上,似是不满印如画打断他讲话。
印如画见他这副姿态,竟弯腰行了个礼,“方才冒犯,望前辈见凉,告知神医去处。”
男子微微一愣。
江南夕烨却是一脸苦涩,轻抚着他乌黑发丝,几欲泪滴,最终只化为一句低喃,“如画……”
风雪未停。
这少年才俊是为了什么才放弃了他一向坚持的自傲啊!是为了什么才弯下了他的腰……快将逝去的她,又该如何守望,如何回报这份情,这丝苦,这缕缕牵绊啊……
“啧啧。有求于我就嘴上学乖了?”男子复了往色,摆着袖子摇晃了几步,定下身,略显认真地说,“木千丈师从‘暗萧阁’,生性傲然。当年阁主继承人——他师弟凌倾言为战‘噬灵’而亡,阁中之人为争阁主之位,闹得不可开交,他便带着徒弟离开了。我与他本该是夙敌,偏偏各怀一派洒脱,交了个朋友。想他隐退之后,我们也是多年未见,忆起曾经‘持剑纵江湖,把酒吟高歌’的岁月,真是感慨颇多。”他陶醉于过去,一叹之下,神色中竟多了几分苍老。
江南夕烨静静地听着。
印如画眉目稍紧,似已忍耐多时,终是开口强调:“我只想知道他的去处。”
男子双目睁圆,脸上不悦,撇撇嘴道:“现在的娃,如此无礼!哎!”垂首哀息一声,故作大度地摆了摆手,“想说说往事都无人愿听,罢了罢了。”沉寂了一会,又道,“你若要寻他,我自可告知去向,但是……有个条件。”
印如画闻言,只冷冷笑了一声,“我凭何信你?”
那人又是一瞪,“信不信由你!你一路往北行,一直到与邻国的交界处,寻到‘静天琉璃’浮云山,他就在那。”
另外两人俱是一惊。
印如画正了正身形,转身之际又停住脚步,吐出两个字:“条件。”不知为何,他很相信这个人的话。
男子听到这句话,已平复了怒气,抬头望他,后大笑:“哈!还算你有良心!”眉宇间露了几分释然,一反方才,大放光彩。右手一伸,掌心呈着一块乌黑的古玉,隐隐夹带紫色,流转的幽光透出摄人魂魄的气息,整块玉剔透无疵,落下的雪竟没有一丝沾上。
他将手中之玉递到印如画面前,“你办完事,就拿着此玉,到冷月湖东面的十里亭中,自会有人接应你。”
“你要我做什么?”
“哎。”那人又是叹了一口气,“我年已过四十,膝下仍无一子,家中又是一脉单传……无后是大过!见你与我有几分缘分,便想将家传祖业授予你,我也就算对得起祖宗了。”说罢将玉塞入江南夕烨手中,又加了一句,“你既已答应我,便一定会做到。”
印如画望他半晌,问道:“为何选我?你不怕基业败于我手?”
那人嘴一咧,嘻嘻笑道:“怕甚!我既将此玉传于你,自是因为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说罢晃了晃手,便欲远去。
“阁下究竟何人?”
那男子脚下已动,身影渐逝在了漫天风雪中,空响起四个字,直入肺腑,“酒醉今宵!”
印如画望着已无踪影的远方,一阵恍惚,口中絮道:“烨儿,他便是斜牧零?”
江南夕烨双手环在他颈间,闻言,缓缓道:“也许吧。”
那个邋遢的中年男子,竟会是“砚归楼”楼主——“酒醉今宵”斜牧零?!
山路上重又印起了一个个脚印,复被雪淹没。
冷冽的空气中,一时只剩了风雪的呼啸。
“如画。”江南夕烨微睁的眼中生起了几丝痛楚怜惜之色,泛白的嘴唇轻启,“你想么?”
“什么?”印如画仍是已及尽温和的姿态背着身后轻如飘絮的女子,一路跋涉,向北行进。
“那所谓的‘家传祖业’,他既是‘砚归楼’楼主,传予你的,必是这楼主之位。”她的言语依旧如春风轻摇,极缓,“为何要传给你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画……我有些不安。”
那侵入的异样感觉确实引起了她阵阵毛皮悚然,就如坏的预感,预示着未来不祥的降临。
“他本就怪人一个。”印如画笑着,抚慰她的不安,“烨儿莫忧,我应付得来。”
“可……我也不愿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说着,勾在颈间的手又蓦地紧了紧,她似乎真的已是行将就木了,体内虚弱铺天盖地的袭来。
印如画感到她的异样,手中传入的真气又添了几分,心下一凉,担忧中夹了恐惧,而他面上却仍是笑如初阳,“我没有不想啊,只要烨儿陪着,一切都好。”
江南夕烨听着他坚定满足的话语,不禁痛从中来,双目微红,鼻尖一酸,两行清泪顺颊而落,衬着空中的虚白,竟望不真切。
她自己很清楚,患“雪殇”者,除了死,别无他果。纵是神医在世,又能有几分期许?她对生早已不抱任何奢望,只想着多陪在他身边几天,了此一生,便已无撼。
她哭得无声,仍让印如画察觉了异动,回首望去,却见江南夕烨已伏在他肩上,掩住了脸,轻道:“我会陪着你的……”直至我死去。
印如画又转回去,继而前行,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蜿蜒的山路上,行着一个少年,背负着一团白布笼罩之物,渐行渐远,直至被风雪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