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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恕臣愚钝,该让舒大人安顿在哪儿?”请您明示——在这问题上夏瀚笙不敢自作主张。
“他就叫‘舒赫’,不是什么‘舒大人’。”认为自己已经交待清楚的祭跃天转过头来补充着,“住哪儿确是个问题……这样,你先带他去悦园小筑吧。”
悦园小筑?夏瀚笙一阵心悸。那可是憩月时给皇帝住的地方。思索着这样恐怕对煜宫那边交待不过去,夏瀚笙追上两步问道:“皇上,舒赫……大人搬去悦园自有道理,只不过,皇上您得交待个名目,否则在宫仪上说不过去。”
“呵,瀚笙,两年不见你又学回去了。”祭跃天停下来,看了看夏瀚笙,很快把目光放到舒赫身上,打量一通,“给你封个什么呢?你是来做侍卫的……还要住在宫里……不如,封做‘常侍’吧!”
又是新的难题。夏瀚笙略想了想,本朝并没有设过“常侍”一职,应是前朝古职。现在祭跃天要封舒赫为“常侍”,没有规制说常侍该居何处,常侍该供何等薪俸——夏瀚笙只得继续追问。
“你啊,做什么事都喜欢先问清楚再下手。”祭跃天发现这次走向书房的路途如此困难,索性就地解下披风,“就按宋睿成的等次——不准再问下去了。”
宋睿成,那就是按照内宫侍卫长的等次。夏瀚笙觉得略显不妥,但也不能再问,先差夏拓去悦园通报。正要招呼安静地站在那里的舒赫,夏瀚笙被祭跃天叫住了。
“快找凌载奎过来。等着我接手的事大概在他那儿都堆成山了。”
祭跃天回来,尽管宫里各处早有准备,但夏瀚笙怎么看都觉得混乱;每样东西都放在了它该在的位置,可所有东西一块儿看就有些不对劲。夏瀚笙说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逛遍四处,指手画脚,支使着内吏们忙上忙下。
等入夜了,夏瀚笙看祭跃天也闲下来,忽地记起德龄托付的事。试探着一说,祭跃天只给了他一个背影,沉默着更了衣才问:“你觉得,我现在把他们俩唤来如何?”
“皇上,这……”时候不早了,就算德龄没睡,长皇子年幼,也该睡了——刚想这么说,夏瀚笙回忆起有天夜里锦宫那边的主子出事,他经过翡裳溪边,隐约远远看到长草深处有人出没;没看清脸,肩上的配饰倒是有些印象,蛇形独角金银错,是皇上新年时赐给德龄母子的。当时觉得蹊跷,可没有确凿证据不好追查下去,只能存疑心中,现在想起,那身形不似女子又不是男子,约是个半大孩童,很可能就是长皇子。
昼里出现在御澜苑也就罢了,夜里居然能从煜宫偷跑出来到翡裳溪,这祭衍之小小年纪便行踪诡秘,实在可疑。心里盘算着遣人细查,夏瀚笙听祭跃天说刚才是说笑,明天上午再请德龄母子过来吧。“很久不见衍之,据说他习武颇有心得,也该让他耍来看看。”祭跃天半侧过脸来,轻念着这句,模糊得像快睡着了一般。
夏瀚笙看见,祭跃天身上有伤。不过,既是去打仗,刀剑无情,伤痕在所难免,不值得大惊小怪。只要不落下病来就好。夏瀚笙告退出殿,阖上门漫无目的地叹了一声,转身想着长皇子的事。
就好像知道今天皇上必定召见一般,夏瀚笙一早到了煜宫就看德龄、祭衍之正装以待。德龄一贯的黑色,镶青边,清琉璃环佩,月霓带;皇子跟德龄装束相类,黛色衣袍,银冠粉坠,肩上腰上正是一套蛇形独角金银错。祭衍之此刻鬓发紧束,一张脸孔收拾得极为干净,才过十岁便细目斜挑,唇角微垂,好不威风,与夏瀚笙平日在御澜苑山石间看见的顽劣孩童完全不同。到了腾云殿,他仍保持着严肃表情,不过夏瀚笙注意到他偶尔转动的眼珠里满是好奇,贪婪地观察着这殿内景象。
大约他上次来时还小。夏瀚笙见祭跃天走出来穿着随意,与母子二人同坐,倒把正装的突显出滑稽,不禁忍笑。没人发现,也没人说话,腾云殿里冷了半刻,夏瀚笙趁内吏上茶的空插进来提起上回德龄跟他所叙闲话,这才引得德龄接着对皇上诉说一段。都是些日常之事,提到德龄自己便是“清净”、“不值一说”的,提到祭衍之就全是“勤奋”、“不凡一世”的。祭跃天听着,时不时应德龄的话夸赞祭衍之两句;除去祭衍之默不出声,气氛也挺和乐。
后来德龄说起皇儿习武刻苦,掌上遭利器几番折磨,边说边淌下泪来。祭跃天见了赶快抚慰,还让祭衍之到身边来,要看看手上的伤。本是一家团聚的眷眷之景,可这时祭跃天盯着一言不发的祭衍之,突然问道:“衍之,这几年父皇没怎么来看你,你可有疑惑?”
这话传到身边几人耳中,德龄顿时止了泪,视线紧紧挂在父子二人身上,而夏瀚笙在一旁也警觉起来,生怕祭衍之尚不懂事,说出什么不该的东西。
“父皇不来看我,我并不生疑。”祭衍之音质清澈,听得令人舒心,也让德龄跟夏瀚笙放心不少。
“不过,我尚存一问,望父皇解答。”话音刚落,德龄就险些出手拉祭衍之回身边,但被祭跃天拦下了。
“衍之尽管问。”
“母后淑良,少谋心浅,不曾参与祸乱。我想问父皇,依何律令才能将她判此极刑?”祭衍之朗朗地问道。
夏瀚笙并不觉得惊讶,他只是看向德龄,她那神态告诉他,这话并不是德龄所教。
祭跃天也不惊讶,反而微笑。夏瀚笙替他想了多种解释,可以从国法、宫仪、刑律等方面给祭衍之一个值得信服的解释。可是祭跃天没有说其中任何一种。他难得温柔地伸手帮祭衍之把从冠中脱出的短发拢至耳后,前后看看才说:“如果不除棠柯两族,那父皇永远都不是父皇;如果不除你母后,那棠柯永远都还是棠柯——你明白吗?”
这样的回答让夏瀚笙和德龄惊异不已。事实确实如此,但这不是应该告诉孩子的内容。
但祭衍之没有惊异,点了点头:“我明白。”说着像是回礼般的伸手拉了拉祭跃天随意翻卷着的袖口,“我知道,如果不除父皇,那长皇子永远都是长皇子,不是皇太子也不是皇上。”
德龄失声呼唤了祭衍之的名字,难以置信;没有仔细考虑又向祭跃天谢罪求饶,弄得殿中一片混乱。
祭跃天制止了德龄,不怒,只是笑问:“你从哪里学来的?”
“没人教我,我只能自己想。父皇我说错了吗?”
“话是没错……不过,衍之,光说不做可不是真英雄。”看着他们父子俩的对话越来越快地偏离正道,夏瀚笙也有些害怕起来,害怕祭跃天下一句到底要说什么,“等你长大,有了力量,大可以带兵来夺暠殿。到那个时候,你就能诛我替你母后报仇。如何?”
“不,父皇,我不会这么做。”这父子俩,一句比一句出人意料,夏瀚笙立在一边光听都觉得心惊胆寒,更何况是保守畏事的德龄。
“哦?”祭跃天也露出意外之色。
“我小时候听母后说过,‘死了痛快’,父皇你让我这么做只是图个‘痛快’。”祭衍之的推断带着独特的稚气,“若我夺了暠殿,就要让父皇‘求死不能’。”
腾云殿里静了一会儿,随后被祭跃天的笑声充满了去。
“好!祭衍之,我现在就宣旨下去!瀚笙!”祭跃天唤夏瀚笙走近,不知道要宣什么旨意,“封贤祯之子祭霈之为皇太子,由今日起,昭告天下!”
虽然祭霈之受封在众人的预想之中,但夏瀚笙总觉得不妥——时机不对,现在的祭跃天像是被祭衍之幼稚的想法左右了一般,完全不是君临天下的那个祭跃天。或许这的确是真正的祭跃天,但也不能放任他在这腾云殿里膨胀开来。
“皇上,”夏瀚笙不急于传令,凑近祭跃天低声说,“现在还是伥月,不宜立嗣。不如先拟好旨意,等到下个月,暠殿之宴上昭告百官,普天同庆。”
祭跃天听他一说也稍稍冷静下来,明白时机不对。叮嘱了一脸呆然的德龄几句算是抚慰,以尚有西疆事宜为由草草地结束这次会面,等德龄拉扯着祭衍之缓缓离去许久,祭跃天都直直地望着殿门,只字不提。
夏瀚笙禀报了呈奏送进书房就想趁早告退,祭跃天也不拦他,等他走到殿门边才叫住。
祭跃天莫名地犹豫了一会儿,又让夏瀚笙去了。
一路上,夏瀚笙看着路旁光秃的树枝茫然走过。四年了,他还是看不透祭跃天,不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