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 ...
-
周珏约在了曲府的梨花院落。乔楚走进小院,见到地上一层白色的梨花花瓣,被山间的清风轻轻吹起,又在地上不住回旋。角落里疏疏落落地随意摆放着黄梨木的一桌二椅,桌椅上也落着些花瓣。
侧耳倾听,能听见山间淙淙的流水声;细细追寻时又不知桃源何处。就像远处传来的笛声,忽远忽近,既空灵又寂寥。
乔楚暗叹一声,忽然觉得其实在骨子里头,周公子跟她老爸的气质有些相似之处,两人都附庸风雅,自命风流,都爱好一切美丽的事物。
两人坐定之后,在花下对酌了两杯,都觉心清神怡,疲惫尽扫。清风拂面,两人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默契来,仿佛只是这样相对无言,便胜却了千言万语。
偶有花瓣飘下,周珏便伸出手去将花瓣从她发上、颈间轻轻拂落。两人自毕业后便少有聚首,但这样的亲密举动,在周珏做来却丝毫不显唐突,只显出别样的温存。
静默了一会儿,周珏开口道:“楚楚,你知道么?当年的事,当年的你——这么些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
乔楚苦笑,是啊,你没忘,我也没忘;张娅——也没有忘记呢。
但她不想在这样的良辰美景提起过往,便侧耳听了一会儿远处的笛声,道:“这笛子吹得真好,好像吹的是羌笛怨呢。”
周珏也留神听了一会儿,说:“是呢,枝上柳绵吹又少,多情却被无情恼——好一曲羌笛怨。”说罢,拿起芭蕉绿冻石酒杯,一饮而尽。
乔楚听着听着,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只觉得这曲子越听越熟悉,越听越坐立不安——这千回百转、缠绵悱恻的情致,似乎只有她老爸才能吹得出来。再听了一会儿,——呵不会错,从小听惯了的曲子,每一处细微的转折都是独属于父亲的那份细腻宛转。
乔楚便循着笛音找去,走过寂静的院落,穿过曲折的回廊,果见父亲的身影立在杨柳尽头,他此刻正拿着一枝笛子呜呜咽咽地吹着;而他旁边那位素衣白裳、宛如神仙的女子,不是她老妈是谁?
乔楚失声道:“爸、妈!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吹笛子?”
笛声悠然而止,乔儒晦回过头来,见到女儿,略有些意外,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我一般隔天过来一次,吹一个钟头笛子,或者弹一个小时古筝——报酬还不错呢。”
乔太太立在他身侧,笑得温存婉约,恬淡怡然——他富贵时她这样,他一文不名时她也是这样。
乔楚早对她的父母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此刻只能再度拜服一次。谁能相信,大名鼎鼎的乔逸之唯一的乔大公子,居然和夫人沦落到酒家卖艺的地步——更牛的是,她的父母,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地下,依然有着一箪食,一瓢饮,我自不改其乐的气度。
乔儒晦眼神颇好,一眼就看见了跟着乔楚过来的周珏。便对着周珏的方向抬抬下颌,对着女儿使劲眨巴着他那双美丽的桃花眼,意思是:闺女啊,你跟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
乔楚这才想起来跟父母介绍周珏:“爸爸妈妈,这是我在斯坦福的老同学周珏。”又对周珏介绍道:“周珏,这是我的爸爸妈妈。”
周珏对着二老略一欠身:“伯父、伯母好。刚才伯父吹的那首羌笛怨,我听着真是好。”
乔儒晦带笑道:“哦?好在何处?”
周珏笑道:“羌笛怨本是首哀怨之曲,但我听伯父吹来,不仅哀而不伤,怨而不凄,还带有一分香艳,正自心下不解,跟着楚楚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伯父有佳人在侧,难怪尽得曲中之意。”
周珏这一记马屁拍的,既恰到好处,又一拍双响——不仅乔儒晦仰头大笑,连乔太太也低头掩口。
只见乔儒晦抚掌笑道:“不错,那羌笛怨原本就是以苏轼的蝶恋花入曲,相传其爱侣朝云正是善歌此阙词。这一分儿香艳,本是曲中应有之意——周先生年纪轻轻,竟如此懂曲知音,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哪。”又冲着乔楚挤眉弄眼,意思是:这小子很上道啊,我看不错啊。
乔楚气不打一处来,决定该适时打击一下老爸的嚣张气焰:“爸妈,其实我今天是和周先生商量房事来着……啊啊那个,我是说咱们家房子的事儿……”这一磕巴,话就说不下去了,一回头处见到周珏忍笑忍到内伤的表情,更加懊恼不已。
再见父亲,这家伙故作淡然,嘴角却绷不住那份促狭的笑意。乔楚顿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转头以求救的眼神看向妈妈。
乔太太微微一笑,开口问道:“楚楚,关于咱家的老房子,周先生有什么意见吗?”
乔楚答道:“啊,那个,我正要告诉你们,咱家的老房子,卖不了了。周珏是美全地产的老总,他已经放弃了那个项目。”
乔楚等着看老爸失意落寞的表情——快惊愕吧快跳脚吧快愤怒吧——可没想到他老人家根本不以为意:“哦这样啊,卖不了就卖不了了。咱们不谈这些俗务,周贤侄,你过来再听听我吹这个……”——好嘛,不到两分钟,周先生就变成周贤侄了。
更夸张的还在后头。乔儒晦拽着周珏,大谈起音乐艺术,偏偏周珏又是个知情知趣的才子,往往就在闲谈中不经意间搔到他的痒处——让乔儒晦大起知音之感,两杯酒下肚就要跟周珏称兄道弟起来。周珏吓了一跳,忙对他使了个眼色:“伯父,这么一来可就辈分不对啦。”乔儒晦看了一眼女儿,立刻心领神会:“对对,还是你想得长远,想到周到。”两人相视而笑。
这边厢乔儒晦和周珏相见恨晚,那边乔楚却困得呵欠连天——她每天早上四点多上班,因此晚上九点多就该睡觉了。乔妈妈心疼女儿,却见丈夫正聊到兴头上,正左右为难间,周珏提议道:“伯父伯母,我看楚楚也困了,大家又都喝了酒不能开车,不如今天就在这山庄歇下吧。明天早上我再开车送楚楚上班。”
乔楚疑惑道:“可是这明明是饭馆,又不是宾馆。”
周珏笑而不答,只是转头招来服务生,低头吩咐了几句,服务生便领命而去。乔楚呆了一呆,忽然有些明白了:“喂,周珏,你别告诉我这曲府也是你开的吧?”
周珏笑着说:“要不怎么说咱俩有缘呢……”——哼哼,有缘到你要拆我们家祖屋,我爸还跑到你开的酒家卖艺。乔楚心想。
曲府的后堂并不对外开放,一应卧房布置得精致整洁,就是为了老板偶尔山间小住的不时之需。乔楚困得进房便倒头就睡,在意识陷入模糊之前还想着周珏的那句话,难道是真的跟这家伙有缘?来不及深想下去,窗外山风阵阵,松涛壑壑,那温柔的山籁瞬间便将她催入了梦乡。
注1:豪放派著称的苏轼,也常有清新婉丽之作。如《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文中周珏念的两句是被偶嫁接过的。全阙词中我大爱这两句。
注2:关于苏轼、朝云以及《蝶恋花》:子瞻在惠州,与侍妾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秋初霜降),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陶宗仪《说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