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一树杨花

1、赴往正文离开的那个城市

　　我看到正文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虽然听说是被人杀死的，可是他的脸上很平静。也许死人都是这么平静：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还不平静呢？但是听说人是有灵魂了，灵魂离开躯体，躯体就死了，而灵魂依然存在，我不知道正文的灵魂此时是在哪里游荡，一定是游荡，灵魂给我的印象就是轻飘飘的，可以飞，像被风吹动的灯，把人的影子也吹动得像飘一样。
　　我和正文相识得很偶然。其实所有的相识都是偶然，即便是与父母，兄弟，姐妹……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从出生开始：你怎么能知道哪一个精子与卵子相遇就产生了你呢？推及他人，不也如此么？我有个妹妹，从小爱写作，我常想，有什么可写的呢？我总以为所有的人，对所有的事，都是有自己的理解的，所以写作是一件很蠢的事，你怎么能将自己的理解强加给别人呢？
　　可是我自己还是在不停地写，我的写，只是给我自己，有时候，当然也会希望能给别人看。长大了才知道，以自己对生命淡漠的要求，看别人的轰轰烈烈，是一种不理解：你怎么能这样热情地笑，热情地哭，热情地乐，热情地苦，热情地痛，热情地爱，热情地恨呢？一切就应该像一湖平静的水一样纹丝不动呀，只有到了湖干涸的时候，那干涸也应该是一种静谧的美或者平。
　　所以正文的死，我是说当我知道正文死了，看到正文尸体的时候，我的脸上应该没有什么表情。我想我的心情也应该是如我的表情一样。
　　陪伴我的是我的朋友苓，苓与我相隔千里，我接到正文已死的消息后，第一个打电话给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我的父母姐妹。她在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我想她以为我会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甚至应该晕过去或者身体脆弱，但是我没有。我甚至很周到地招待苓舒服地在A城住了一晚，第二日，又乘最豪华的那趟列车的软卧到B城去见正文，忘了提苓看到我提着一个小皮包和一个红色拉杆箱，穿着我最喜欢的那套灰紫色的毛衣和长裙时的表情：她可能以为我悲伤过度而精神极度紧张，以致行为反常。她的眼睛比往常更大，但又不时地收缩，仿佛在经历什么最难以相信但又确实发生了令人痛苦的事。
　　“想哭你就就哭出来吧，别那样！”苓抓着我的胳膊，密密地在我的身边。
　　我只是站在正文的身边，如果不是那块板太窄，我会以为他只是在床上睡着了，而且是难得的一个好觉，要不怎么会笑呢？他的脸庞是一种大理石般的白，我以前常常对他说，当他睡着了或者是醒着但是很平静，我又正好很专注地看他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他的脸庞是一种大理石般的白。“大理石”这个词我也不知道是从哪本书上看到来形容人的白的，大理石是不是都是很白，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种形容对于男人比较好，我很喜欢。
　　我将一只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眉和颊，又用手心去合，都很冰凉。我对苓说道：“他的脸好凉！”心里又补了一句：“永远也不会再暖和了！”我的心在叹息，转身走到门口，对工作人员说：“什么时候要火化请通知我来签字，这是我的电话。”
　　苓在我身后流着泪，比我更伤心，我回头对她笑了笑：“你干嘛呢？似乎你才是嫁他的那个人！”苓抓着纸巾的手在脸上擦得更用力了。我的心为苓而痛。为苓为我痛而痛。
　　我常常希望别人为我而痛，就像我常常为别人痛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