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滨之夜》阿凝阿凝

1、湖滨之夜

　　米罗喜欢旅行，背上行囊，带上画笔，从一个城市走进另一个城市。每个城市停留的时间不同。最长可以待上半年，最短只匆匆停留几小时。米罗是个爱好自由不拘小节的人，随性或者说任性。

　　他和同龄人不同，他是一个富裕家族中最年幼的孩子，不需要为继承家族事业而尽责。他上面有一对双胞胎哥哥，6岁生日时，14岁的大哥送了他一套画笔，这是米罗最喜欢的生日礼物。小小的米罗开始涂鸦生涯。在绘画方面，他的天资平平，花很久时间才能画出一幅平淡无奇的作品。但是他从没为此感到泄气。20岁那年，他的二哥从意大利休假回来，给他带了一幅油画，那幅画到现在米罗都无法忘记第一眼看到它的震撼和战栗。一片幽蓝色的湖面隐约几点淡银色的光晕，不远处一点暗红光，像是夕阳，又像是烟火，银晕阴影下有一抹极淡的石青色，看似是人，又不似，它的名字叫《湖滨之夜》，是加隆从一个吉普赛人手中淘到的。米罗想不起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就这么怔怔地望着画。一年后，他离开家，开始漂泊。临走前，撒加笑着对他说：“‘湖滨之夜’或许真的存在。”

　　流浪了许多城市，他感叹过中国兵马俑的威武，他在意大利角斗场里侧听过，他看过京都雨中春樱的惨烈，他去过瑞典的玫瑰园，他在埃及金字塔里探寻过，他参加过西班牙斗牛节的狂欢……累了倦了，他小睡一会，稍事休息，又踏上漫长的旅途。米罗寻寻觅觅几年，究竟想找什么，他说不清，究竟何时才能停下，他不知道。他用最宝贵最美好的青春去换回他心中的答案。

　　有时他坐在床上聆听窗外雨声，常常会想起远在天边的故乡希腊。他仿佛回到了那幢米色的家，父母，撒加，加隆，小狗罗杰都在等他。那个时候他会想自己是不是错了？但每次他解开布，看到那幽蓝的湖和石青的人，想起撒加的话，他会微笑：“说不定下一秒奇迹就被我创造了。”

　　有时他会打开画册，里面的画越来越多，都是他旅途中所留下的经历，这时他会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故事：“女孩带着花镜，告别爷爷奶奶，寻找七色花。她踏遍世界每个角落，她寻访了无数爱花人。经历了无数痛苦与危险……”

　　－“后来呢？她找到了没有？”
　　－“太晚了，你该睡了。”

　　好奇小猪怎么也睡不着觉，等母亲离开了，他蹑手蹑脚地敲开哥哥的房间。13岁的撒加说：“女孩后来找到了，变成花仙子……” 米罗很高兴刚要拍手，身边同岁的加隆却说：“哼，花仙子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离开了爷爷奶奶？要是我，才不去陌生的地方呢！”米罗听完他的话，当场就“哇”地哭了起来，吓得加隆一句话都说不出，吓得撒加不知所措，然后父母和佣人们都赶过来……

　　成为花仙子了就必须离开人间，到花界生活。童年的米罗常常想，为什么女孩非要去寻找七色花呢？如果她不找就不会成为花仙子，也不会离开爷爷奶奶了。这个故事成了童年里最难过的回忆。长大后，渐渐有些知晓，特别是当他看到《湖滨之夜》那一刻，他明白了，每个人心中都一朵七色花。它叫幸福。七色花是在被毁的花园里诞生，只有经历风雨，经历磨难，七色花才会盛开。想到这里，米罗对远处说：“我会找到你。”风吹和日晒肆意在米罗英俊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有时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会想：“这个狂野的男人是谁？”然后做出吐舌头扮鬼脸的表情，看着极其不符合成熟轮廓的样子，他会乐得哈哈大笑。

　　有一天，米罗在阿尔卑斯山脉下的森林里迷路，天空下着瓢泼的暴雨，不时伴随着雷鸣，他将《湖滨之夜》和画册紧紧地护在胸口，寻找安全的地方。但是森林里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木，他没法管路线对错，奔向交错纵横的深处。“轰隆！”一个闪电突如其来轰响，就在米罗身边不远处，带了一股硝烟，他一个哆嗦，飞快跑了起来。雨水太急太猛，他的眼睛睁不开，朦胧中隐约看到前面有一幢小屋，管他真假，跑了再说，米罗直奔那里。400米，300米，200米，100米……到了！

　　“有人吗？”米罗使劲大声敲打门，“有人吗？可以帮帮我吗？”

　　门打开了，是名金发少年，约莫18，19岁。他冰蓝的眼睛里有一部分是黑色，米罗猜测他是混血儿，冲他礼貌一笑，用纯真地法语开口：

　　“你好，我叫米罗，是游客，在森林里迷路了。能否让我进去躲下雨？”男孩审视了他一会，没开口，侧身让他进去。屋内景象米罗来不及环视，问男孩要了一块干布，顾不得全身湿漉漉地，只将画册和画解开，男孩狐疑地望着他，他笑嘻嘻地说：“宝贝。”就小心翼翼地将《湖滨之夜》翻过来擦拭。刹那间，金发男孩突然激动地叫道：“你怎么会有这幅画？！你怎么会有？！”

　　“它是我哥哥从吉普赛人手里买回来的。你……”后半句米罗问不出口，金发男孩“扑通“跪在米罗面前泪流满面：“老师，我对不起你……”
　　男孩眼睛里冰化了，那是深深地哀，他抬头看着米罗：“可以让我抱一会吗？”
　　米罗递上画，男孩哭的更伤心，一时间，米罗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但是……米罗抬头观看房内摆设，简陋却干净，壁炉上摆着一张三人合照，一个是眼前的金发男孩，不过比现在还稚嫩，还有一个短发男孩，年纪和金发男孩差不多，笑的很开朗。中间是一个俊逸男子，石青色头发，熟悉的色彩，米罗听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他的七色花快要找到了。他起身拿起照片发呆，就像第一次看到《湖滨之夜》一样。

　　男孩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恢复了冷静，来到他身边缓缓道来：
　　男孩叫冰河，他的老师卡妙就是照片中石青色长发的男子，《湖滨之夜》是他执笔的最后一幅画。另一个人是冰河的师兄艾尔扎克。卡妙15岁时就以一幅《曙光女神》震惊法国画坛。人们用“曙光女神”称呼他。收冰河时只有18岁，但他才华洋溢，每一幅画都堪称经典。他为人低调，沉默寡言。原本这位“天才少年”会成为影响法国甚至是世界的一代画家，但是……五年前的一场剧变，让这颗“超新星”过早的陨落了。
　　五年前，在卡妙画展上结识日本富商城户光正，他出高价让卡妙替他作画像，被卡妙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了。他的理由简单：不画人。这是他作品中的一贯风格。然而，作为世界第三富豪的城户光正恼羞成怒，一次次迫害卡妙。先是放火烧毁了卡妙存放在家的画，然后利用艾尔扎克和冰河威胁他。艾尔扎克为了救冰河死在枪下。冰河在那个时候突然知道，城户光正居然是他的亲生父亲。对老师和师兄愧疚，对生母的爱和对生父的恨，冰河抱着同归于尽地念头去找他，半路上被卡妙带走。

　　说到这里，冰河的声音变得沙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话。仅仅是因为《湖滨之夜》吗？

　　米罗皱着眉头，目光没有离开照片：
　　“卡妙呢？他……”
　　冰河低下头不语。米罗懂了，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口吻像是很早以前就认识卡妙一样：
　　“他是怎么……”
　　冰河吸了一口气，接口：
　　“病逝……”
　　“老师当时的身体很槽糕，但他坚持画完了《湖滨之夜》，”
　　米罗的双肩微微颤抖，之前已经猜到几分，但是……
　　屋子里一片沉默，空气也在此刻凝结。冰河的思绪混乱，紧紧抱住《湖滨之夜》，陷入五年前的伤，五年前的痛，五年前的血；米罗紧盯着照片上的男子，冷冷冰冰，高贵的气质，宛如极地的冰山，拒人千里，圣洁，强大。神色淡然，只是那双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雪的眸却带着阳光。米罗想，如果……如果……能早些认识，我们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嘴里有股涩涩的咸，米罗轻轻地苦笑。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太阳升起来，透过树叶一点点温暖冰冷。米罗准备离去，冰河像是确认又像是犹豫问他：
　　“你真的决定把画留给我。我可以买回来，老师这样教导……”
　　米罗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冰河，你说过《湖滨之夜》上，红色的是卡妙咳嗽的血。”
　　“是的，老师最后时候……”
　　“那你知道为什么卡妙直到死都不肯卖了它治病吗？”
　　“画家的骄傲……”
　　“错！卡妙是个骄傲的人，但是比起他的骄傲，更重要的是你。他完成画不是为了留名，不是为了捍卫尊严。他留给你《湖滨之夜》，为的是通过它换回你未来学画的本金。”
　　“这……老师……你怎么知道……难怪老师说什么都不肯治病，我却瞒着他把画给卖了……我……”

　　拍拍他的后背，米罗轻声说：“你不要再做傻事了。《湖滨之夜》对我来说何其珍贵，但是对你而言，他是你的全部，你的未来，你的生命，里面包含卡妙多少期冀，冰河，你若不想辜负卡妙和艾尔扎克，就让‘曙光女神’重现吧！”
　　“我会的！”冰雪少年的声音异常热情。
　　“那么再见。祝你好运！”冰河目送宝蓝背影渐渐远行，突然想起什么大叫：
　　“米罗！那个……你要不要见见‘正真’的‘湖滨之夜’？”
　　“啊？”
　　“它就在这座森林里。”

　　是啊，为了它魂不守舍的想了五年，为了它徒步世界寻找了四年，为了它离开家人，为了它背井离乡，为了它……现在它就在这附近，我的七色花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盛开；是该去看一看。可是……找到七色花或许会像女孩那样失去原来最珍视的宝贝。目光随着前面蜿蜒的小径前进，他闭目对着心中的“湖滨之夜”露出深深地笑容。然后回头对冰河说：
　　“‘湖滨之夜’我早就‘看过’了！”
　　他看到金发男孩脸上有诧异的微笑，那一刻，他仿佛……
　　…………

　　有一种花叫“七色花”。
　　有一幅画叫“湖滨之夜”。
　　他们看来来毫无关系，但是他们……
　　被一种叫“爱”的呵护；
　　被一种叫“梦想”的牵引；
　　被一种叫“奇迹”的创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