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戚顾）荷叶杯》纳兰佩紫

4、3：剑华如霜（上）

　　3：剑华如霜

　　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还是没有来。
　　盼着的一直杳无音讯，不待见的却总是生生找上门。
　　戚少商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心烦些什么，坐在大堂正中的那病夫忽而咳嗽了两三声，如命令般使他的心莫名静了下来。
　　门窗大开，冷雨无月。穿堂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如此阴寒深夜，难怪这脸色青灰一片、在早秋就拥着诺厚毛裘的瘦削男子会忍不住的咳出声来。
　　“戚包子，自从上次回来后就心神不宁，今夜正是与青岚公子生死相拼之时，由不得你再分神！”
　　病夫咳嗽之后，戚少商本来全神贯注等着他说话，哪知身边这一堵人墙先出了声，倒把他吓了一跳。本来大堂里气氛就够肃杀，这铁塔般的汉子话又说的好生严肃，可偏偏开头那三个字一出口，满屋子容色紧绷的雷家子弟便一个个憋满了笑容。
　　“边儿，卷哥不是说过，不许拿别人的痛处调侃吗？”对面那高高瘦瘦的雷远说这话时仍维持着面无表情的风范，只是语气里也难免带了点笑意。
　　雷远这句话说的再明白也没有了：哪怕他就是个包子，你也不能叫他戚包子。
　　“谁、谁说那是我的痛处？”戚少商立即扭头瞪他，雷远身为雷家五虎将之一，又是有名的不苟言笑，四目相瞪，戚少商明显落了下风。
　　这两厢发问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强憋着的人再也忍不住了，管他青岚公子是怎样的煞星阎王，先笑痛快了再说。
　　坐在最上首的雷卷只好又咳嗽了两声，四周登时一片寂静。
　　“少包……咳咳咳……少商……”
　　习惯果然是会传染的，这一次他再怎么咳嗽也掩盖不了同流合污的事实，笑声再次荡漾起来。
　　‘戚包子，少（烧）包子’，大家幸灾乐祸的眼神看过来，戚少商无力看雷卷，雷卷少有的率先移开了他那对鬼火般怵人的目光，本就病态的泛红双颊似乎颜色还更深了一些。“三更将至。”
　　这四个字一出口，众人脸上的笑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从数月前从浣溪镇回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戚少商，也扬了扬眉。
　　整个小雷门，只有他是用剑的。
　　如今，大堂死寂，他腰畔佩剑跳动的铮鸣声，仿佛出征前的号角。

　　能使整个小雷门如此郑重以待的人，当然绝非俗流。
　　青岚公子成名不过十载，却已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神秘人物。据说他行踪飘忽，手段狠辣，也有人称他是一位贵介公子，权重金丰。
　　江湖公认，统领邪道的至尊二十年以来一直是九幽魔君，而以九幽魔君的自负狂妄，竟当众说过，虽然他数次败于诸葛先生之手，却并不怕诸葛。若说他九幽不愿招惹的人，便是这位青岚公子。
　　九幽魔君行事乖张杀人如麻，诸葛先生若有机会取之性命便绝对不会留情。而他们对决数次，虽是九幽连败，以诸葛先生之旷世武功，居然一次次让他全身而退，足见九幽那邪道至尊并非浪得虚名。
　　而九幽却明言不愿与青岚公子为敌。
　　青岚公子当然是极不好惹的人。
　　可是惹了他的那个人，如今却被雷卷护在了小雷门。
　　在此之前，小寒神雷卷所护下的人，尚未有人不买账。
　　雷卷本就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里第一号难缠的角色。
　　虽然他武功并不见得高过‘杀人放火金腰带’的雷艳、雷雨、雷无妄，也不见得权势大得过京师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
　　可是他那让人头疼的个性，却足以弥补武学或权势上些微的差距。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恩还双倍，怨还十倍。
　　所以和雷卷结仇，实在不算什么痛快的事。

　　“来了。”
　　戚少商按剑回头，却见雷卷已攥着毛裘的领子站起身来。
　　“青岚公子听说是用剑的。”
　　雷卷幽厉的眼神扫了一圈，与他兄弟做久了，大家也都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对策。
　　——若那青岚公子的一身武功都在剑上，就先毁了他的剑！
　　雷家的火器一旦施展，向来比任何武功都要霸道。

　　初秋的夜风，本应带着暖潮，可是这个人一进门，便十分雪意。
　　戚少商按剑站在当堂，可这人进来后一刻也没有停顿，径自与他擦肩，直到停在了雷卷的身前。
　　戚少商不看他的面目，不看他的身形，扭头就盯上了他手中提着的剑。
　　好一炳古剑。
　　这人形意潇洒，衣袖带风，却拿着一柄古朴庄严的剑。
　　他是否青岚公子？
　　正在戚少商这样想的时候，雷卷却挑着唇角冷笑：“染风花雪月，哪一位？”
　　“洛千风。”
　　这男子一笑有如风流云散，冷意全无。

　　青岚公子不是一个人。
　　都说若不是有这五个死士忠心随护，也必不会成就青岚公子诺大名头。
　　染、风、花、雪、月。
　　虽说是青岚公子的下属，但这五人的名字随便一个在江湖上都有足够响亮的名头。
　　来的正是一剑天下洛千风。
　　尽管如此，雷卷唇角的讥诮之意却越来越明显。
　　“柳独夏好大的架子。”
　　柳独夏正是青岚公子的大名。
　　独染风花雪月。
　　即使是洛千风，在面对雷卷那双鬼火般幽森眼神时，也难免心中一凛。
　　若集‘独染风花雪月’六人之功，与小雷门相较自是占尽便宜，可如今青岚公子却只派他一人前来，简直是托大已极，若是说僵动手，就算洛千风身负一剑天下美名，想要全身而退也绝无可能。以雷卷之孤傲，难怪会如此不悦。
　　而洛千风身处如此境遇，仍是神态自若，并没有回答雷卷的问话，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那位药师的命是敝上所救，为报恩而献‘子夜’一坛，却不肯试酒而逃，如此背信之人，雷门主执意护下，所为何故？”
　　“我不知道这回事。”雷卷淡淡的道。
　　“那雷门主现在知道了？可是不信？”洛千风抬头看着雷卷微锁的眉头，心中稍定。毕竟以雷卷之精明，大抵不会为了这种人而得罪青岚公子吧。
　　“知道了。”雷卷唇边仍是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讥诮：“青岚公子虽非正道，却一诺千金，我为何不信。”
　　“那……？”
　　洛千风实在搞不明白这病夫在想什么，好像话已说尽，却仍是那副懒洋洋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说给人，也不说动手。都说雷家的雷卷最为难缠，看来确实不假。
　　“卷哥与此人有约，若有危险当倾力护救一次。一剑天下还是另划了道来吧！”
　　洛千风偏头斜瞥，说话的那年轻人抱着把剑也正打量着他，不禁有些好奇：“小雷门的人原来也有用剑的。”
　　“当然，虽然洛兄号称一剑天下，但天下剑客也未必都要为你改了兵刃。”
　　洛千风会意一笑。
　　盛冬冷梅，雪域绝峰，那一剑寂寞的亮起，直到全天下的名剑一齐低头。
　　一剑天下洛千风成名之后，北域至少五六十个用剑好手换了兵器。
　　“名字，兵刃？”
　　这年轻剑客不太斟酌的言辞并未激怒洛千风，反而让他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如难得棋逢对手，琴箫合音一般，剑之道更加寂寞。
　　“戚少商，逆水寒！”
　　戚少商将腰畔佩剑带鞘抽出，走前一步。
　　“雷卷为小人赔上小雷门一门，你也无怨？”洛千风下意识也按剑问道。
　　“一朝是兄弟，一世是兄弟！”
　　戚少商的话掷地有声，四下雷门子弟一片应声。
　　洛千风却又别过头去：“雷门主，这位少侠的话可代表得了你的意思？”
　　雷卷看着戚少商，终于笑出了暖意：“自然。”
　　洛千风从怀中摸出个小小葫芦，随手掷在身旁椅中，复又转身对着戚少商：“好，戚少商，在下改主意了。你我比剑，若你输了，在下也不与小雷门为难，你就替那药师试喝了这酒，我洛千风以命担保，青岚公子不会再追究此事。”
　　“无论输赢？”
　　“无论输赢！”
　　戚少商拔剑长笑：“痛快！卷哥不要拦我！”
　　笑声方起，剑光便亮了满堂。
　　剑风掠过鞘饰，发出极为好听的清鸣。
　　剑很冷清。
　　这是一把寒意凛冽的名剑，却因为使剑之人的豪情而潇洒纵横。
　　剑身如月，剑华如霜。
　　而那一剑西来的气势，却似卷起千道炽阳。
　　雷卷只好敛了袖坐定。
　　事情演变至此，连雷卷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洛千风实在是个随性之人。
　　为旧约救护一个不算品性太好的人，而且是与邪道上人人头疼的青岚公子为敌，雷卷嘴上不说，心中却难免有愧。
　　他感激这些将命交给自己的，兄弟。
　　而戚少商显然决意一人揽下此事。
　　“卷哥，若少商落败，决不能让他冒风险喝那鬼东西。”
　　堂中众人目不转睛观看两把名剑交手，雷远已悄悄闪到阶上，站在雷卷身旁俯身附耳道。
　　“合满门之力诛杀洛千风。”
　　雷远说这话时虽满脸惭愧，却很决然。
　　“不要轻贱了少商的心意。”
　　雷卷却摇头。他的眼一直没有离开场中斗剑，只轻轻道：“若少商当真落败试酒，无事便算，万一出什么三长两短——”
　　他一根一根的看过自己的十指。
　　“天涯海角，必报此仇。”

　　再看向堂中时，洛千风正好出了第一剑。
　　戚少商剑气激荡，他一退再退，直到对手三剑无功之后，才苍然拔剑。
　　剑是名剑，古木雕饰的长柄宽鞘，镶着华贵非凡的明珠美玉。
　　剑身上用大篆龙飞凤舞的雕着两个字：天下。
　　剑快，无风。
　　一如调遣千军，杀意奇强。
　　洛千风的剑是横扫天下的。
　　这一剑直指戚少商眉心，迫他回剑疾挡。
　　戚少商的剑法本与洛千风不分轩轾，却输在了一点。
　　他已分心。
　　他是用剑的行家，便深明其意。
　　正因为太过了解，所以心怀激荡。
　　洛千风的剑意，让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一直盼着再会，却总无音讯，甚至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陌路人。
　　——我与你不同！
　　——我志不在江湖，只望凭胸中兵法，有朝一日披玄甲、破强虏，百战沙场，万里封侯！
　　这如沙场点兵的天下一剑，让他想起了那个渴望金坛拜将的顾惜朝。
　　顾惜朝。
　　一晃三月，你在京城可得偿所愿，化龙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