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戚顾）荷叶杯》纳兰佩紫

32、13：冷月千斛（中）

　　几个人都沉默下去，洛千风尤其心焦。他剑阁的亲传弟子都被招到这里来帮助雷拒月找人，看情形恐怕折损了不少。这些弟子都是他很看重的，随意听风阁自青岚公子以下每一个‘魔头’都有个通病，那就是极其护短，平日里一个弟子出了事都搞得天要塌下来一样，如今他怎能不着急。
　　顾惜朝瞥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引书，把话岔了开去：“你在这里也是想要浑水摸鱼么？”
　　引书吓得连连摆手道：“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秘籍，小道也不清楚。想来那些什么绝世功夫都只是存在于传说中，根本没有人练过，谁也说不上来青岚公子那么高的武功是不是靠秘籍练出来的，所以这或许是雷前辈的仇家散布的谣言，假众人之手要除去他吧。何况听师傅说，白莲公子人在左近，严令全真派的弟子趟这浑水。小道只是路过这里，瞧个热闹的，我武功差劲，就算真有这么一本秘籍放在眼前，也是不敢去拿的。”
　　这小道士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在这一群被绝世秘籍搅晕了头的人中，算是个清醒的异类。就连顾惜朝都对他这几句话很有好感，便笑了笑表示满意他的回答，暂时不会留难，引书看到他的表情后也松了口气，又转向洛千风道：“洛大侠，这些人已经围攻这里三天了，揽月品花轩留守的弟子也死的差不多啦，一指狂焰本人身受至少七八道剑伤，五六处刀伤，数不清的内伤，虽然逼退了来犯之敌，庄子却也守不了多久啦，如今去救他也只是多赔几人，不如趁那些人还没有发现你们之前，退走京城，将此间发生的事情告诉青岚公子，他老人家一定会为雷前辈报仇的。”
　　初听这小鬼喊青岚为‘老人家’时，几人脸上都露出忍笑的痕迹，听到后来，顾惜朝奇道：“你怎么好象很替洛兄打算似的？”
　　引书抬头看到洛千风也向自己投以不解的眼光，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实话说小道自练剑以来，最佩服的两个剑客，其一是戚大侠，执手中剑，管不平事，神出鬼没，打的辽人闻风丧胆，是真大侠风采，还有一个便是一剑天下，特立独行，以剑会尽天下剑客，北域数十上百的剑手因为他而改了兵器，那是何等的肆意与威风……师傅苍净真人也因此而有些讨厌我，因为他老人家也是用剑的好手……”
　　顾惜朝笑道：“所以你这小鬼一见戚少商，便知性命无忧，还要硬装跋扈充好汉，谁知是落到顾某的手里，一下子便现了原形。”
　　“顾公子，江湖上都传你是如何的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如今一见，才发现江湖传言大多是不可信的，公子行貌不俗，风姿绰约，飘逸若神，俊美如仙，就如我们道家拜敬的天君画像一样，一点也不似传言那样狰狞可怖……”
　　引书还待滔滔不绝下去，顾惜朝居然也受不了的挥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也不得不对这小家伙的拍马口才另眼看待。不过他看的出来，虽然引书一番奉承话说的并不全是真心，但尊敬洛千风并为他打算的那些却是出自本意，洛千风横行江湖，杀人无算，虽然闯出了很高的名气，却并没有什么人象这样崇拜过他，他找那些成名剑客的茬都是依足规矩下了剑帖，公平比试中取对方性命，输了的那些‘名剑’传人却不服气，总会想方设法来‘报仇’，对外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听的，一般人都以为死在洛千风手里的那些‘大侠’是为了阻止他做伤天害理的事而被害死的。
　　洛千风想了想，歪了歪头，木然的脸上看不出要做什么，眼神却流出些微的笑意。他拍了拍小道士的肩膀，对他道：“雷拒月是我的同门，我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这里而悄悄溜掉，你知道吗？”
　　引书没想到这个大高手会跟自己探讨问题，紧张得满脸通红，忙不迭的点头。
　　又听洛千风道：“我调教出来的剑阁弟子多在雷老哥那里受教，此刻估计也没剩几个了。你说那么多人里我偏偏揪了你来问话，算不算冥冥中自有天意呢……”
　　“啊……难怪我见前些日子轩中杀出来一批白衣剑客好生厉害，原来是您的门人……”引书这次连点头都不敢了，愕然看向洛千风，这个传闻中血剑杀人的大魔头那么苍白，瘦削，挺拔，整个人就好象一柄绝不屈服的利剑，剑意萧瑟而惆怅，却锐气十足。
　　洛千风见他不敢答话，也不再多言，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筒递给了引书：“这里很快就要血流成河了，你有多远走多远，没有惊人的武功，热闹是不好瞧的。这是我的剑诀，算是你答我问话的报酬，咱们两不相欠，别拜，我可没说要收你为弟子。”
　　引书手中紧紧攥着这在江湖上价比千金的剑诀，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有这样一段奇遇，听洛千风所言，竟是要以一己之身杀进去救人，眼眶一热，已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洛大哥，你千万要保重啊，小道为先前的无礼给几位赔罪啦。”
　　他原想叩头行拜师之礼，被洛千风拦住，这时便以赔罪为名跪地磕了几个响头，谁都知道这对临时师徒立场有异，门户之见在彼此心中根深蒂固，日后根本没什么机会再见，也都替他们感到怅然。
　　引书三步一回头的离开这里后，洛千风向林子深处远眺片刻，回头沉吟道：“顾公子，戚兄，此番累你们白来一趟了，在下恐怕……”
　　戚少商刚才在引书面前一直没敢多说话，他知道顾惜朝那番说辞是为自己名誉打算，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拂了他的好意，装中毒装的很辛苦。这时引书终于离开，他也松了口气，握紧了腰间逆水寒：“一剑天下，你中毒方解，孤身只剑怎么能杀进去？算我一个。”他也是考虑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来。谁都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么说，确实是抛开了一切只因为‘不平’。
　　不平。不管正邪殊途，也不管是否邪道自残，不管金风细雨楼也不管大侠的称号，只是不能袖手旁观，甚至连自身的重任，都一并搁在了一边。
　　上千人为了子虚乌有的‘秘籍’，这样围困一个驻守不过百人的庄园，就算青岚公子一脉与自己的恩怨还未化解，他也没办法狠下心来当没看到。
　　他做大侠做了这么久，脑子又不笨，哪会不清楚这天底下不平的事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一柄剑就可以管完的，可是如果连眼前的屠戮都冷眼袖手，又能救得了谁？
　　军情机密在自己手中，数百人的性命却在眼前，虽然眼光长远的聪明人都会选择视而不见，但是戚少商不同。
　　他曾经代替铁手做过名捕，却并未沾染上官场气息。他永远是属于江湖的九现神龙。
　　江湖人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方式，这与眼光高下和聪明与否都没有关系。他们只知道，手中的剑什么时候必须出鞘。
　　至于出鞘之后能不能救到人，这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做人但求无愧于心，死又何妨？
　　难道，放着眼前数百人的安危不顾而走，就真的救得了天下吗？
　　戚少商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留下来，顾惜朝还在沉吟，洛千风却摇头道：“戚楼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此次原本是随意听风阁对不起你，临危却要仗你援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日后见到敝上，请不要忙着动手，这次敝上给我等的命令是最好要活的，他未必对戚楼主存有歹意。公子……雷拒月与洛千风，没有丢你的脸！”
　　洛千风说这话的神态语气，分明就是立了死志。
　　就如同白莲公子在下决心找柳独夏决战前，给顾惜朝说的那一番仿佛遗言一般的嘱咐。
　　如果早一步戚少商与青岚公子言和，这时雷拒月与所有随意听风阁的弟子覆灭之际，洛千风即使再骄傲也不会如此干脆的拒绝人家的好意。只是数日前自己一脉还将戚少商逼得走投无路，如今就算戚少商胸怀广阔既往不咎，他随意听风阁也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戚少商还未答话，顾惜朝心中对那从未见过的青岚公子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这是怎样的人物呀！总是听到他的大名，花斩笑、洛千风这样的人品武功，也甘为之驱使而不悔，就算是与他不和现在立意杀之的江上雪，说起时也全是褒赞之词，这个人几乎已经被他们塑造成了神话，其绝世风采用脑袋是怎样也想不出来的。渐渐的，害怕的情绪竟被期待所取代，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个江湖上最为传奇的高手。
　　顾惜朝为洛千风所言暗中感慨时，戚少商也下了决心。他与洛千风某些方面很有些相似，认准了什么事便不会轻易回头。这些年担任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更多的是决策方向与制定计划，亲自动手的情况越来越少，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敢来挑战这京师的龙头，此刻敌众我寡，凭的只能是手中剑和胸中血，昔年挥剑冲在第一线的豪情忽又回来，戚少商弹剑长笑：“姓戚的这把剑分的清是非曲直，这些自称正道的无耻之徒，要命的就退下！”
　　他屈指弹剑之后，全身飙为一道青芒，竟比洛千风还早一步冲入了围攻揽月品花轩的人群之中，前半句‘分的清是非曲直’还在顾惜朝的耳边响起，后半句‘要命的就退下’已经炸起在敌群之中，速度之快，光芒之盛，使得敌我双方都忍不住大喝其彩。
　　戚少商的剑光与洛千风大大不同。
　　洛千风成名还在他之前，手中古剑天下古朴华贵，气势大开大合，有一种席卷天下的气度。
　　这种杀气与霸气是戚少商不及的。
　　但是戚少商剑法上的境界却不低于他。
　　若洛千风的剑是万里惊涛千堆雪，戚少商就是天外寒罡醉明月。
　　洛千风是对自己手中剑的自信与傲慢，戚少商傲中却带了一丝孤。
　　孤寂。
　　天外是变幻莫测，寒罡是逆风冷澈，醉是神月为骨。以前在小雷门处处受雷卷照应，到处都是朋友兄弟，那时的他败给了洛千风的掌中天下，而如今他看遍冷暖历尽艰辛，其中的苦涩与伤痛又岂是洛千风能体会到的？这个时候，两人的剑法与内力虽然很难分出高下，但剑意却是戚少商高了一筹。
　　他的剑再不比以前单单是以真力激发的寒，而是意境上的孤寂。
　　逆水行舟，意兴阑珊。
　　青锋萧瑟，崖岸高寒。
　　顾惜朝也是重逢以来第一次看到戚少商全力出手，却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涌上心头。
　　犹记旗亭一夜，他舞剑，他弹琴，有酒有诗，倾盖如故。
　　那时的他，豪情万丈，剑也是狂放不羁。
　　剑风是冷的，意却灼人。
　　那时他手中的逆水寒，仿佛破浪飞舟，激流而上，御风千里，不见苍茫。
　　就算天险阻在眼前，他的剑也可以披荆斩棘，破开一江寒霜。
　　如今他……
　　他真的将逆水寒用成了逆水寒，他不再是凌驾于逆水之上的行客，而是化成了这一江寒水。
　　他的剑仍然潇洒，仍然高傲，只是冷了。
　　冷的静好，冷的孤高。
　　好似深冬盛雪里，掠过梅树上带了微微香气的凉风。
　　他剑上的修为高了，心里又如何呢？
　　兄弟惨死，知音反目，他倦了，也累了，少时的豪情随着江水逝去，如今只剩下了一肩的责任和手中的这把剑。
　　他的剑又怎能不孤寂，怎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