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戚顾）荷叶杯》纳兰佩紫

25、11：流水昨春（上）

　　11：流水昨春

　　顾惜朝带着戚少商走的并不太快。
　　他虽是习武之人，却算不上孔武有力，而他的武功也不算太高，又不长于轻功，再加上带着的戚少商比他还重，这一来就没什么速度可言。
　　刚才看雷卷他们交手的样子，顾惜朝已经知道，如果江上雪无法及时赶来，那些人是打不过唐染与雷拒月的，追上来的人多半是敌非友。而以江上雪和青岚公子乱七八糟的交情，很难说他会怎么做。所以被唐染与雷拒月追上固然不好，但这时与白莲相见也很难说会有什么变数。
　　顾惜朝本来就不相信任何人，就算与江上雪一起隐居大半年，并得他关照才能安然无事，却知道自己与江上雪这点交情绝对比不过人家与柳独夏的羁绊来得深刻，万一柳独夏放下架子请求白莲联手，就算江上雪顾念自己，却并不会因此放过戚少商，青岚白莲两人都是坐在江湖最顶峰的高手中的高手，他们一旦冰释前嫌联起手来，那是很可怕的事，没有人能护送戚少商逃过这一劫，恐怕诸葛先生加上四大名捕亲至，都要打个你死我活。
　　这年头靠别人是没有用的，可以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以及……
　　顾惜朝硬生生的将心里兴起的一点点杂念压制了下去，他知道因为这件事，青岚公子一脉一定将他当成了死仇，而且如果这个时候抛下戚少商的话，不单青岚公子他们不会相信，其他江湖人物也不会跟自己客气的。顾惜朝武功虽然不高，计算力却是一流。他知道这么逃下去不是办法，走了没多远便改道往西，避过官道专走小路，然后猛然一个回马枪又往北继续走，之后却七拐八拐的改道南行。而追他们的雷拒月追了不到半日便发现雷卷指力霸道，只好停下来疗伤，这一停留，使得他们以为顾惜朝还在原路上，这个错误的认识直接导致雷拒月疗伤完毕之后，完全失去了顾惜朝的行踪。
　　顾惜朝狡猾的很，早就在临近的小镇里买了马车，将神志不清的戚少商扔在车里，他也改了一身车夫的装扮，马不停蹄的连续逃亡了三五天，直到逃到了一个看似非常繁华的镇上，确信自己已经暂时逃离了追杀，这才将戚少商扔在了客栈里，自己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这是南船北马的交汇之地，镇上的人操各路口音的都有，顾惜朝在客栈里拦住小二询问，却发现这人一口本地人的口音，虽然也会说官话，那腔调却比土话更难懂，无奈之下，只好打算下楼去找店家询问。
　　本来他为了逃亡风尘仆仆，又穿着马车夫的服饰，那小二是不太看得起他的，所以根本就没想着好好回答这人的问话，否则要是好好解说的话，就算小二口音再重，也不会让人完全听不懂。
　　顾惜朝刚要下楼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回到房间里将原来的衣饰穿戴整齐，又到墙角盛满水的盆架处洗了把脸，这才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容貌。
　　这下他可算知道为什么戚少商沧桑的快了。他就算被满江湖追杀而不敢出门，却也是在白莲公子的庇护下活得滋润潇洒，只要自己不离开小筑，就没有什么纷争烦扰，而与白莲公子这种雅士在一起，整天就是谈天论地，说的都不是俗人听得懂的话题，他们真有点世外神仙的飘逸。
　　而戚少商就不是这样了。不管戚少商是不是个俗人，他的确是在俗世里翻滚的，也不知这人到底有多大的精力，明明早就身心疲惫，却依然仗手中剑，管八方事，寨子破了他就做名捕，捕快能做的还是太少，他干脆就连金风细雨楼都一并接手管了，在他的治理下，金风细雨楼更是白道上的一杆标旗，戚少商的侠义风范也让无数人心折钦佩。但是也因为这样，戚少商更加操劳，所以他即使风姿依旧，却满面尘霜。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虽然穿戴漂亮，还是依旧年轻而俊美，却因为长途跋涉又疲于奔命而眼中有了一丝难以掩盖的倦意，顾惜朝总算知道戚少商有多累了。
　　“做大侠有什么好，也只有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人家才叫你大侠，才看得起你。像当日我破连云寨，千里追杀，你逃亡的时候，除了雷卷那一干兄弟，江湖上投靠我通风报信、和你划清界限的那些‘侠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当了金风细雨楼之主，那些叫你一声‘戚楼主’‘戚大侠’的人，有几个是因为你这个人本身的风采呢。”
　　顾惜朝靠在墙上，轻轻叹了口气。这些话他自己体会的更加深刻，也更加感慨。当年他贵为丞相义子，江湖上一些有名的侠士，还不是一个个对自己笑脸相看，也就是这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旦自己失去权势，被丞相冷落，就连一个三流人物，都敢躲在师长们的庇护下对自己吐口水，然后叫两声‘杀了顾惜朝这个卑鄙狠毒的江湖败类’！
　　江湖败类？顾惜朝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江湖中人，也从来不认为卑鄙狠毒是用来骂人的，自古成王败寇，历史上那些风云人物，有几个不卑鄙，有几个不狠毒？江湖上那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规矩更是无聊，‘堂堂正正’的以武功杀人者多少还会被人称赞一声‘好风采，有气魄’，而暗算下毒就会被人看不起，结果有什么不同么？不都是手上染了血，身上系了命的凶手么？
　　而那些君王将相出兵远征，动辄就是几十万的人命，比这些江湖人物几十几百的杀戮，可又重的多了，为什么没有人骂他们一声‘败类’？难道顶了个‘正义之师’的名头，就可以勾销血债吗？不是的。
　　因为自己失败了。
　　顾惜朝知道如果当日立场调转，自己成功杀了戚少商回去，现在就算不能立即拜将，也绝对官至四品以上。戚少商是圣上要杀的人，诸葛老儿也没办法数落自己的不是，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没有反应，那些所谓的江湖人士难道能毫不顾忌的追杀朝廷命官吗？为了一个死人冒犯圣意，恐怕就算是与戚少商关系最好的雷卷，也只能宣布和霹雳堂脱离关系后，才敢找机会行刺吧！大宋国虽然外战不力，但是调集十万大军去灭掉几个武林门派，还是做得到的。关于这一点，看看被满江湖唾弃为奸臣、号称人人得而诛之的老太师蔡京活得多么惬意就知道了。多少人嘴上喊着要杀蔡京，但至今又有谁动了手呢？
　　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不能承认失败的人早就因此被逼疯了，顾惜朝却依然笑意盎然。他虽然野心大功名心也重，却不是输不起的人。
　　更何况，输给戚少商并不冤。
　　只是，这次重逢之后，自己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顾惜朝一直没有时间想清楚，带着戚少商一路惶惶然的逃亡纯属未及思索的本能反应，现在静下来后仔细寻思，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救戚少商的理由。
　　这闲事管的实在有点吓人。别说青岚公子这样的人物，就算现在追杀戚少商的是天下第七，顾惜朝也不太愿意管。
　　“戚少商啊戚少商，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做了多少蠢事，自己都数不清了，如今又莫名其妙惹了青岚公子这样的强仇，你说我该怎么办？”
　　戚少商躺在床上，额前全是汗珠，显然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顾惜朝起身站在他的床边，知道就算江上雪已经用功治疗了他的内伤，要完全恢复却需要假以时日，但是他们却没有这个时间。
　　本来如果静心调养的话，戚少商的内伤应该早好了大半，可是一路没有片刻休息的在马车上颠簸，使得他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经常梦呓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偶尔睁开眼也是恍恍惚惚，分不清现在的状况。
　　“那日你饶我一剑，如今我也算是还了给你，现在我扔下你一走了之，也是应该的，我为什么要为了你把命赔在这里？”
　　顾惜朝摇头轻声说着，转身想要出去，却没有办法移步。
　　——出去？我又能去哪里？
　　昔日是白莲公子罩着自己，那些武林中的大侠们没办法对自己出手，如今白莲显然对青岚动了真火，顾不上其他，自己如果只身离开，天下之大，除了留在戚少商的身边，竟然无处可去。
　　“我就留下来，如果白莲先找到你，就有他与柳独夏拼命，如果青岚先到，我就把你交出去，想来那青岚公子是邪道至尊，以他的武功地位，不太可能与我为难吧……”
　　顾惜朝自言自语盘算着，心里却泛起一种说不清的苦涩。
　　自己已经落到了这种地步，众叛亲离，落魄凄凉，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可以说一无所有，这些日子有白莲公子照应，还未觉得日子难熬，如今却猛然发觉，如此生不如死的日子，自己却为何还想要挣扎求活？就算苟延残喘的活下去，也只能回青莲小筑而无法离开一步，而且现在江上雪也不在那里，一旦自己轻举妄动，那数不胜数的仇家光用想的都觉头痛。
　　到底为什么活着，这个答案因人而异，对如今的顾惜朝来说，恐怕活着，只是因为怕死而已吧。
　　其实，谁又能真的淡看生死。
　　主意打定的顾惜朝，惊觉自己以为只是稍微思索了片刻，日头却已偏西，原来他就这么靠在墙上看着戚少商想着以前的事，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搞清楚地形更重要了，尽管已经盘算好不再逃亡，等着青岚上门将戚少商扔出去就算，顾惜朝还是依照原先的打算去找店家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自己慌不择路居然来到了淮阴地界，再往西不远就是洪泽湖。他一面笑着想难怪如此繁华，原来自己几经改道，根本没有挑选什么逃亡路线乱走一气，居然连这么有名的地方都忘记了。
　　而离此镇最近的，不就是浣溪镇么？昔年江南初遇，也不知是对是错，反正将自己与戚少商的命运从此联系到了一起，没想到如今时隔许久，还是阴差阳错的回到了起点。
　　“公子，你……要不要下去用些茶点？”
　　原先那小二看到顾惜朝如今风流婉转的俊美模样，心里直骂自己看走了眼，居然没发现这人是个乔装打扮的贵介公子，这样的大主顾上了门，还敢不用心招待么？
　　顾惜朝听他现在说话居然能听懂个大意，知道这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也不与他计较，这些日子只顾着逃亡，的确没有吃过一顿好饭，还好这客栈设计巧妙，二楼往上是投宿的地方，楼下大堂便是酒馆，经小二出声询问，他也觉得腹中空空，于是点点头找张桌子坐下点菜，不到一会，饭菜已经送了上来，只是他筷子刚一动，便发现一个轻飘飘的白影坐到了对面，抬头一看，正是江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