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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细雪 ...


  •   1:

      大辽经常下雪。北地苦寒,风雪连山,在这片大地土生土长的原住民,都自小生得一副健壮厚实的好体魄,就连上京宫中也不例外。

      上京城被一条横贯南北的中街分为两半。北为皇城,自然是辽人皇族居所,而那南城,却叫汉城,乃为各种因由而居住于此的汉人所在。南北两城,无事不相来往,自然,有事也一般是北城的辽人贵族们所需,派人去南城公干。南城的汉人自也有大富大贵的,那一般是辽国哪位大贵族身前的红人,自不能与平头百姓并论。而南城一般的汉人百姓,过的却颇清苦。虽然并不像其他汉人战俘、奴隶那般,日夜有监工鞭打辱骂和那些到死也干不完的话,就说这辽国的天气……大多数南人就适应不了,最主要的还是辽人看不起宋人,在南城也有少数的回人工匠和歌伎,地位都要比宋人高一点。可惜留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有因由的,他们早已无法回归故土,即使再不愿意承认,能够栖身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北城皇宫的东南方,是诸亲王与达官贵人的官邸所在。不过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皇宫等候天祚帝起驾召开朝议,所以各院落前都显得颇为冷清。

      同每日皇帝召开朝议的时辰相仿,皇子公主们也躲不得懒,这个时候,大多身份尊贵的孩子都聚在金萧院的凌云书堂里学习——其实这所宫殿的本名并不叫这个,只因其与另一处偏殿呈拱卫之势护着萧太后所居主殿开皇殿,而自从先皇驾崩,萧太后为免睹物思人,又嫌其名称威武有余,秀丽不足,所以改成了毓萧院,因此拱卫这主殿的两座偏殿,就被随意以金银区分,有了‘金萧院’‘银萧院’的别名。

      用辽历来算,那一日应是乾统八年(1108年)元月初八,而次日便是不久前刚获得荣封的天禧公主六周诞辰。本来按例初九正午大庆,诸府贵人如无要事,都会前往拜贺,谁知天禧公主生父英亲王耶律延兴是出于何等考量,竟命婆子、侍卫将年幼的公主送来书院就读。所以得到这个消息后,再懒惰的皇子公主,今日都起了个大早,倒不是殷勤等候老师到来,反而是想见见那传说中颇得圣眷的小公主是何等样人。

      其实也不怪皇子公主们好奇。单听公主的封号,就足够吓人——今上天祚帝本名耶律延禧,字延宁,而那公主不过是今上一位兄弟所出,非真龙金枝,却得了帝号之‘天’与帝名之‘禧’,荣宠之盛,可见一斑。听说那天禧公主虽然年幼,却出落得玉雪灵秀,生辰又极好——今上辽天祚帝于乾统元年(1101年)登基,万事并不顺心,但隔年英亲王府诞下天禧公主后,一切突如其来的好转,天祚帝认为这是英亲王公主命带强运,当即就龙颜大悦,赐下不少金珠宝石,而公主渐渐长大,更出落得十分美丽可爱,依稀竟有当年尚公主的模样,圣上感怀之下,便赏了这样惊人的封号。

      不过,反常的人也是存在的。这样一位众所瞩目的公主要来上学,谁都想亲眼瞧瞧她的模样,却有一位少年,依如往常那样,眼神只注视着长廊的拐角处,那是老师会来的方向。

      “和雪,那位天禧公主也是你的妹妹吧?”

      背后传来了不知是谁的提问,少年轻轻‘恩’了一声,没有回头。然后有另外的人从鼻子里喷出不屑的音节,用他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装模作样’,但他依然没有理会。拜这位受宠的公主妹妹所赐,今日倒没什么人来找麻烦了,包括他那两个不成器亲弟弟。

      正这么想着,他看到老师从走廊的那边转过来了,便即整理衣冠,正好跟着对方进了学堂。带着婆子和侍卫们随后到场的天禧公主,只看到了那白衣少年一个优雅而冷漠的转身,与屋外分成两边热切观望自己的那些人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

      2:

      教导礼仪的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课堂气氛一直很是肃穆,没有人左顾右盼说闲话,天禧公主虽然有些不适,却也庆幸正因如此,自己才摆脱了那种被当成奇怪动物围观的境地。

      上午的课结束后,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帮忙收拾文具,一边还问她午膳想要用什么,等她拨开那两人看去,又是一个匆匆出门的背影,只有一片飘扬的衣摆还残留在视野中。

      “我要去找哥哥。”她说。

      “您的哥哥不就在那里吗?”一个婆子给她指了方向,壮实的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和几个伴读正在说什么笑话。

      “我不是找他。”她笑了笑:“我找和雪哥哥。”

      “公主……”婆子们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劝。那个叫和雪的少年,的确是王府的小主子,也的确是公主的哥哥,可王妃十分讨厌他的母亲——一个下贱的宋朝歌伎,竟能抢先诞下英亲王的长子,这理由已经足够招来王妃的仇视与怒火了——所以事情有点微妙,身娇肉贵的公主最好不要去搭理那样的人比较好。不过情理是这样没错,道理却说不出来。

      然而就在婆子们无语四顾的时候,天禧公主已经追出了门外,等她们反应过来,招呼侍卫一起跟上时却发现,外面的地形有点复杂,而两位主子并没有在就近。

      本来以公主的受关注程度,理应有人发现她的去向,不巧的是,皇长子耶律敖鲁斡说有新巧的玩意给大家开眼,所以一下课,同学们大都簇拥着敖鲁斡去了,而大皇子也非常细心的留了个下人过来悄悄向天禧公主解释,之所以没有邀请她,非为疏漏,乃是因为那物是女孩儿并不方便观赏的猛兽,怕惊了公主。这样一来,人基本都跟着大皇子走了,婆子们一时竟找不到谁来询问公主的行踪。而这时,一直坐在桌子上的英亲王嫡子耶律和光带着下人也往外走,丝毫没有过问婆子们为何慌乱的意思,路过时只抬了抬手,满脸不耐烦的扬长而去。

      3:

      其实天禧公主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凭着感觉一气追出,越来越辨不清方向。第一天上课,对这宫里地形本就不熟,又不敢向路过的侍卫们出声询问,生怕他们遣自己回去,只好尽量挑些偏僻的地儿走,结果自然就成了现在这样。

      拯救了她的是一连串熟悉的动静,那是大辽人人热衷的摔跤搏斗声。她循着音源悄悄摸去,拨开一丛矮树,枝叶上扑簌簌的掉了一些雪下来,纷纷落到她比雪还白的头脸与脖颈上。她缩了缩脖子,看见了自己的两个哥哥。一个正是想见到的那位,一个却是十分不想见到的。

      耶律和光不知第几次将和雪推到在地,所幸雪积的甚厚,没有发出什么吓人的声响,后者还是除了皱眉之外没有表情,看了找茬的弟弟一眼后,起身扭头就走。这一幕大概重复了不少次,因为耶律和光很熟练的追上去按倒了他。但是这次,和光没有轻易的放开,一直反扣着和雪的胳膊,膝盖抵在他的腰背上。不过他也毕竟还是个少年,就算是单方面的打人,也耗费了不少气力,这一招的技术难度看来也颇高,他扭打着和雪,自己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南人的贱种,你那是什么眼神?就像什么都知道一样的嘲笑别人的眼神,你又懂什么?既然总是这副什么都懂的清高样,那你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挨这顿打吧?”

      被扭住的少年轻轻吐出不小心磕进嘴里的雪块,也不挣扎,好像被这么欺负的人不是他:“滚开,耶律和光,我不与你这种想和亲妹妹结婚的变态说话。”

      ……

      欺负人的少年被这句话呛到一阵咳嗽,而被欺负的那个则趁机脱离了控制,翻身站起。他知道今天对方不想轻易放自己走,索性抱臂站定,只漠然的看着他咳,走都不走了。

      耶律和光呛了好一阵子,才指着他跳脚大骂:“耶律和雪,你是个混蛋!我可没有对天禧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耶律和雪温声道:“前天晚膳时,你刚说过的‘天禧妹妹这么漂亮,嫁给别人太可惜了,要嫁就嫁给哥吧’。虽然变态是不好的,但说过的话不认,也是不好的。”

      耶律和光愣了会,直接扑上来再次按倒了他,一边打一边吼:“混蛋啊,那只是开玩笑的,开玩笑懂吗?天禧才六岁,想想那也不可能是真的吧!也只有你这个混蛋会拿来污蔑别人,南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贱的只剩下一张嘴了啊!有种你还手啊!”

      耶律和雪漂亮的脸迅速肿了,这些伤痕为他减去几分清冷的纤美,看上去倒比较像个正常的男孩子了。

      “还手?”和雪犹豫了一下,“你是我弟弟,你失了孝悌之仪,自应父王母妃处罚,我可没有这样的权利。”

      “原来以前几次打不还手,是为了告状么?”耶律和光冷笑:“好吧,难得你今天开了尊口说明情由,那我给你!我给你这权利!还手!我倒要看看南人的劣种能有什么本事,放心,此间之事,我绝不说给第三人知!大辽的男儿说话算话!”

      “大辽的男儿说话算话,那果然你是个想娶亲妹妹的变态啊。”冷不丁底下回了这么一句。

      ……

      “哼!你们南人真的贱的只剩下一张嘴了!”耶律和光迅速起身,拎着衣领将纤细的哥哥拽到眼前:“耶律和雪,你知道不知道,就因为你这张嘴,给你自己,也给我惹了多少麻烦!父王颇得圣心,若非你性情怪癖,敖鲁斡怎会每每在这种时候,故意撇了英亲王府!”

      耶律和雪被他揪着领子,也不见恼,仍是事不关己的淡漠样子:“你既是父王的好儿子,便应凭本事自己去结交皇亲国戚。何况,你对我这样,”他微微敛目,看着耶律和光扔攥着自己衣领的手:“然后怨我带累你……只能说你活该啊。”

      耶律和光一时被他抢白的无话可说。平日里,他带人欺负这个文秀哥哥时,对方总是冷着脸一言不发,今天难得有问有答了几句,却不成想,还不如一言不发的好呢。

      纠结之下,便听旁边矮丛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童音:“哥哥?”

      耶律和光扭头看到,正是自己的亲妹妹天禧,倒有些慌了手脚,不知道刚才的对话被听到多少,恶狠狠的戳了和雪几个眼刀后,也不敢再回话,放了手匆匆就走了。

      不过耶律和光自小便是摔跤扭打的好手,被他折腾了好一番后,和雪也只是凭一股意气强撑着罢了,和光前脚刚走,他整个人已委顿下来,跌足坐在了雪地上。

      4:

      天禧公主是第一次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离得这样近,不由有些紧张。女孩儿总是喜欢漂亮的人物,虽然她的两个亲哥哥都与这耶律和雪十分不睦,她却无端想凑近了瞧瞧。

      陪和雪一并在雪地里坐下,见对方并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天禧想了很久,才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递过去,示意他擦擦脸上的泥污。耶律和雪看着那丝帕并不伸手,却也没有表示拒绝,只是那么静静看着。又僵持了好一会,天禧依然没有生气收回去的打算,无奈之下,和雪接过那粉白色的帕子,将雪泥与血痂都抹在了上面。

      “你迷路了么?”这下他总算开口了:“宫里很大,你不要乱走。”不知父王如何考虑的,竟然将才六岁的天禧送来读书……和雪已经十三岁了,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是十二岁,而且辽国虽然不比宋国那样诸多礼仪规矩,女孩子最应该学的东西,却也不是读书。

      天禧笑了笑:“父王说,早早将我送来这里,或者能讨皇子公主们欢心,免得和光哥哥那个笨蛋因为一个孤僻的家伙交不到朋友。”

      和雪愣了一下:“父王对你这样说的?”

      天禧吐了吐舌头:“父王对母妃说的,我偷听见了。”

      和雪把头扭到了一边。天禧的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有她在和光的身边,自然会有人围上去攀交。父王虽然喜欢自己,可惜自己与那两个弟弟的关系一直恶劣,根本只会让他失望而已。

      “和雪哥哥,明天我过生日,就要起正式的名字了,父王夸你书读的最好,你能给天禧选个好名字么?”

      耶律和雪惊讶的回头,看见妹妹天真无邪的笑脸,有一刹那,竟有种比这银装素裹的整个世界更不可逼视的感觉,他习惯性的皱眉:“字……你记得住么?”

      “别小瞧天禧哦,两年前父王就亲自教我认字的,我还知道哥哥的名字怎样写。”天禧从身边随手拾起个小石子,然后在雪地里一笔一划的写着字。不是契丹大字小字,而是工整的汉字。

      那三个字是江上雪。

      耶律和雪望着那有些稚嫩的字迹发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冷冷的问她:“谁让你写这三个字的?你有什么目的?”

      天禧依旧歪着头笑嘻嘻的:“天禧不光会写,还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因为萍姨姓江,而且她只喜欢上京的大雪,所以她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她不喜欢父王,也不喜欢大辽,上京唯独能让她喜欢的,只有雪!”

      耶律和雪冷清的眸子眯了起来,那里面透出来的清华不再淡漠,而是……冰冷的杀意。对着童言无忌的六岁的妹妹,也掩不住的强烈的厌恶与杀意。

      “这些胡言乱语,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他缓缓地问道。

      “就在今早出门前,萍姨亲口对母妃说的,而且当时,父王就站在屏风后面。”天禧的笑容还是那么甜美:“然后萍姨走后,父王也拂袖而去,母妃笑了好长时间呢,哥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萍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因为要让你母妃相信,她毫无争宠之心。因为她想活着和我一起离开这里。)耶律和雪那张仿佛画一样美丽而宁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咦?哥哥,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你不回去吗?”天禧笑道:“失去了父王的眷顾,萍姨在英亲王府里可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呀。”

      “回去?”耶律和雪那悲伤地样子一点也不激烈,更像是结冰的湖面突然碎裂,又安静的沉到湖心:“晚了。无益。”

      “哥哥,你流血了呀,哥哥?”就算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的天禧,也再也笑不出来了,她慌忙将突然倒下的哥哥扶了起来,用衣袖擦去他嘴边溢出的血迹:“哥哥?你怎么了?”

      被稚嫩童声唤醒的和雪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光彩,他捉住正在为自己擦拭血迹的那只手腕,轻缓而柔和的问她:“天禧,我可以去恨谁?”

      看到他醒来后有些安心的天禧,又被问得苦恼起来。她露出无助而困惑的神色:“恨是什么?”

      ……是啊,教会她恨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而对于他自身来说,恨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被当做商品送到异国他乡,日夜忍受仇人的蹂躏与侮辱,若非生了自己,拥有了不想失去的东西,她早就不愿活下去了吧。对她来说,除了不舍,只剩解脱而已。

      和雪安静而悲伤的看着妹妹,他发现就算不想去恨,也没有办法容忍那些脸孔再次出现在视线里。

      5:

      “炫妤。”

      天禧痴痴望着雪地上留下的汉字,不觉念出了口。耶律和雪留下这两个字后,径自起身走了,竟将年纪尚幼的妹妹独个留在这里。天禧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悲伤,又为什么那样一副不想再看到自己的表情,什么都还不懂,心里却无端难过起来。然而她虽然年幼,即使识字,也并不很懂字里的含义,却隐约知道这是很美好的意思——那么哥哥其实并不是很讨厌自己吧?

      这样想着,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等婆子们领着侍卫找过来时,天禧已经在雪地里呆坐了半个时辰,等看到婆子们手里捧着的糕点时,才发现自己饿得紧了。边吃着东西边听下人们的哭诉与规劝,又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王府,然而今日府内的气氛却有些奇怪。

      到了傍晚时分,一些闲言碎语终于也传到了天禧耳内。好像说是她父王的一个宋朝侍妾服毒自尽,而那侍妾的儿子自晌午回府用膳后,就再也没有谁见到过。英亲王平日颇喜爱这个长子,打发了两三拨的侍卫出去寻找,直到现在也毫无消息。

      不过只是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丝毫不能够耽误翌日天禧公主的六岁诞辰大庆。府内大多都在忙这件事,找失踪了的那位世子,只是顺便罢了。

      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天禧唯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那位只近距离接触过一次的漂亮哥哥,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了。小小女孩的心里,终究不识悲伤,只有一点点的遗憾。还想多听他用好听的声音跟自己说几句话,还想多瞧几眼那画卷一样美好的样子,这些遗憾到了最后,就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奇怪的在意。

      第二天,六岁的天禧有了正式的名字,叫做耶律炫妤。

      6:

      十年的时间如水而逝,当被誉为大辽第一美女的耶律炫妤以为自己就要遗忘一些事情的时候,白莲公子的名字隔着千山万水,传到了银萧院来。

      与专门培养贵族子弟的金萧院不同,银萧院是每一个大辽好汉都向往的地方,那是太后亲手建起的精英卫队所在,现在统领它的,却是一名几乎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不但圣上宠爱英亲王的公主,连太后也对她关爱备至。自从三年前,大皇子耶律敖鲁斡在与英亲王嫡子耶律和光的一场纠纷中,误伤了炫妤后,不但失去了圣心,也遭到太后冷遇。萧太后不但将亲孙子叫到跟前训斥了一个时辰,更是随后将银萧院除圣上、太后之下的指挥权,交给了年仅十三岁的炫妤。

      自那以后,谁也不敢对天禧公主无礼,因为耶律炫妤简直就像是被神明祝福过一样的天之骄女,为了维护一个外人,父亲与祖母竟然疏远了儿孙。这种事就算放在流行的传奇故事女主角身上,都让人难以置信,偏偏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就连耶律炫妤自己都快以为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以她的意愿来运行的时候,十六岁的天之骄女,遭到了第一次打击。她派去宋国寻找白莲公子的两个人,只回来了半个。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这名高手的耳朵鼻子和左臂左腿,都被人削断了,辽人好汉的确硬气,就凭这样的身子,挣扎回来向主子回报:白莲公子说,他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辽人,这次留半个活人回来,乃为报信,若还有下次,那就没有其他好说的了。白莲公子向她保证,辽人若见了他面,谁也别想活下去。

      耶律炫妤并不死心,她一年里派出十二拨好手去中原武林,每次都只带去一句话,那十二句话从最初的‘我已经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否在恨我的母亲’、‘是否也恨着我’到最后的‘你变得这样厉害,又为什么不来杀了我母女’,这些话,耶律炫妤甚至不知是否传到了那白莲公子的耳里,因为她派出去的人再也没有一个回来过。

      并没有感到难过或伤心,只是有点悲哀。淡淡的,如果不特意去想,甚至不会发现的悲哀。她比任何一个中原武林的人都更清楚白莲公子的动向,比谁都了解他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做着什么,但她比谁都无力。天祚帝喜怒无常,萧太后心细如发,却尽落入她的算计,事事都顺她意,偏偏她最在意的血亲哥哥,不但避而不见,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跟她说。

      白莲公子行走江湖,树敌无数,动辄灭人满门,但最深的仇与恨,他避而不提,仿佛忘记。然而耶律炫妤知道,他的仇人不是自己的母妃,或者说不仅仅是自己的母妃。他虽然碍于血缘,没有亲自动手的打算,但若大辽一朝有难,他大概会用保留一生的笑容,为之送别。

      明白了这点后,耶律炫妤很干脆的选择了放弃。再派人送死也毫无意义,她只能和白莲公子一样,选择忘记。

      在之后的日子里,耶律炫妤果然不再关心中原武林,专心为自己的父兄盘算,为大辽盘算,直到现实逼着她再次记起,她若想达到目的,还有一个哥哥必须除去。

      辽历天庆十年(1120年),辽天祚帝力排众议,指定英亲王耶律延兴为皇太弟。辽皇长子耶律敖鲁斡不服,勾结臣下,意图谋反,天祚帝龙颜震怒,当即赐死。

      保大二年(1122年),皇次子步乃兄后尘,谋逆事败,亦为天祚帝下旨诛杀。

      此时天祚帝耶律延禧已近半百,并染顽疾,龙体每况愈下,精神也渐颓唐,再不复盛年威势,而英亲王皇储身份稳如泰山,诸皇子、亲王有皇长子、次子前车之鉴,不敢生有异心,只等天祚帝百年之后,拥立皇太弟登基。而英亲王之女耶律炫妤,也早承太后亲许为大辽第一公主,一门荣宠之盛,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皇太弟嫡长子耶律和光,也就是众人眼中迟早要为太子的那一位,便问亲妹妹道:天禧,你可知耶律和雪近况如何?

      7:

      天禧,你可知耶律和雪近况如何?

      耶律炫妤心中一声冷笑,摇头叹道:

      “哥哥,你又是否知道,我大辽如今形势便如圣上龙体,顽疾难祛,江河日下,宋廷软弱可欺,却最擅两面三刀,表面服软恭捐,背后与蒙古、女真多有苟且,若我大辽露出一丝颓势,这只绵羊便会化为最狠的恶狼扑来吸血;女真崛起迅猛,前些年尚为辽臣,那完颜阿骨打就敢公然违逆圣上旨意,在御前放肆无礼,之后更是悍然与我大辽对立,狼子野心早已彰显得十分明白,可惜圣上几番动兵,均不得要领,太后顾惜我一女子,不许我伴驾随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辽兵败,主为仆辱,还有比这更失体统的事么?而蒙古团结一心,民风彪悍,来去如风,迟早必成大患;如今,父王地位稳如泰山,哥哥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此时此刻,你不思报国,不想将来大权在握,该如何对付女真与宋、防范蒙古,重振我大辽雄风,反倒与一介江湖闲士斤斤计较,如此器量,如何为君为上?”

      “我便是因此才与他计较。”耶律和光被妹妹如此毫不留情指摘,却并未动怒,反倒露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神色……怎么说呢,炫妤觉得哥哥的样子,似乎和当日的和雪有些类似。虽然哥哥粗犷壮实,无论如何都与纤细秀丽的和雪没法比较,但一刹那表露出来的神色,却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你也知白莲公子在中原武林是如何声名雷动,更应知母妃对萍姨做过什么。这十几年他虽未有回来讨这笔债,但你又能认为,他这是念着血脉亲情么?如今圣上龙体欠安,父王随时都有可能继位,大辽新帝登基必轰动天下,他纵在中原厮混,又岂能不知?若那时他见不得我一门荣光,前来报仇,辽天大帝如为他所害,内乱更是可以预见!此人一日不除,父王母妃的处境一日不宁,如此皇位便坐得稳么?”

      耶律炫妤皱眉看着哥哥良久,叹了第二口气。

      “哥哥,父王一向喜爱和雪,你未免想得太多。”

      眼见耶律和光似不服气,正待开口争辩,她叹了第三口气:“只是,你说的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大辽的安危的确不能赌在一个仇人的一念之差上。或许我也做错了,若非将家门送至此番境地,事情原也不至于此。既然错了,那便由我补救,哥哥,你当真要白莲公子的命?”

      耶律和光愣了愣,许久没有出声,面上表情转了数次,终于还是点头:“不错,我要他的命。”

      耶律炫妤便随着他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江上雪必死无疑。”

      8:

      昔年立于中原武林邪道顶峰的两大公子双双身陨,真相却仅有寥寥数人知晓,而宋相傅宗书即其一。傅相素以权谋名,比之太师蔡京,恐亦相差无多,然他经此事后,对那辽邦公主可谓又敬又畏,主和之心更为坚定。甚至连他的政敌,主战派的几位宿老,都心有戚戚,辽国虽以可见之势日益衰败,然若论背水决战,仍诸多顾虑。

      然而冥冥中似有天意,虽看不到摸不着,变幻莫测却又昭然循环。没有人能够算得清全部因果,又或是天恩反复,终于也见厌了那曾经的天之骄女,于是便在最后的最后给了场迟来的报应,搅了她一盘好局。

      保大四年(1124年)深冬,一场盛雪。

      本来宋辽两国甚少在这样的时节交锋,有些不成文的默契。

      然而辽国苦寒之地,难道当真便怕这些风雪的阻碍么?这些年天祚帝与女真完颜部交锋节节落败,急需一场慑外而安内的胜利,挽救大辽岌岌可危的国运。终采纳天禧公主谏言,出其不意抽调大军攻宋。

      那一日,由辽国大将亦是皇族的耶律逍荣为总大将,掌权公主耶律炫妤为军师,领兵十万大举进攻,骑兵悍勇,铁弓无敌,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添威风。

      宋国边关守将万没料到辽军会在此时攻来,仓促之下不及备战,一路南退,这一来数座城镇便落入敌手,其中过半惨遭屠戮。

      边关告急军情如雪片般的飞进皇宫,宋帝赵佶正忙着鉴赏傅宗书献上的一幅失落民间已久的字画。而另厢耶律炫妤为皇叔出谋划策,虽手不染血,然则毒计杀人无形。

      “皇叔的亲兄丧命于宋廷,此番出兵必要直捣东京府,为皇叔雪恨。”

      耶律逍荣点头称是,大口喝了碗酒。

      他身边的大辽第一公主披着白色狐裘,满头青丝用一条雪绒般的带子束起,整个人就好像掌控冰雪的女神。

      她踌躇满志,凤翔九天。

      两年前成功取江上雪之命后,由皇兄保荐,这本已富贵无比的掌权公主更得老太后的信任,如今竟连兵权也能染指。以她之机谋,若非身为女子,恐怕即使坐拥龙庭,也是轻而易举。

      果然在她连施巧计之下,辽军如摧枯拉朽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即使碰到零碎抵挡,也如狼臂挡车般瞬间化为飞灰。

      硝烟四起。

      ——只要此战取胜,趁势恢复皇室些许声望,才能为来年父王继位稳住民心军心。此次动兵,关乎我大辽生死存亡,只要我英亲王府顺利接掌上京,励精图治,即可呈回天之势,挽狂澜于将倾。届时完颜氏有宋与蒙古牵绊,亦不足为虑。

      坐在中军大帐中,隔帘眺望茫茫雪景,本在凝眉思索国事的耶律炫妤却是一阵恍惚。

      ——宋朝的雪,与我大辽的雪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军一路南下,这雪就飘了一路。

      ——不,似乎还是有不同的。从上京出发时,那雪下的好大,瓦片一样铺天盖地的倾下,若非辽人早已适应苦寒天气,这种时候本不宜远征。不过进入宋境后,雪片就越来越小,如今已然全不碍事,比之上京那盛烈景象,这样的雪势可温柔的多了。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严霜般的艳丽脸孔上,竟浮出一丝柔和的回忆之色。帐外的狂风不止,四散飘舞的雪花却由鹅毛状转为微小颗粒,极似一场白色的细雨。

      “我也……更喜欢上京的雪,只是这般静好的景色,才更像他啊。”

      一旁的耶律逍荣没有听清这句轻喃,下意识发出疑问,对方却摇头道:“皇叔,我在想,很久很久前,有人问我的话。”

      “什么?”

      “我可以去恨谁。”天禧公主苦笑:“现在的我,大概可以回答他了。”

      耶律和雪……不,江上雪,他应该恨的人,是我。

      天禧在心里说。因为他永远也无法带着笑容目睹大辽的灭亡。自己亲手送葬了他,断了他的恨也断了他的愿望,相反,还会倾力扶起大辽千秋万代永不断绝的威光。

      正这样想着,帐外传来一连串混着簇簇飞箭之声的惨嚎,端坐大帐的两位皇族隐约听见一段似哭似歌的长吟——‘竖子偏安于左,挡吾者则右,中或降!’——耶律炫妤面色一变,当即掀帘而出,方抬起头,迎面便是一道剑光!

      9:尾声

      保大四年(1124年)冬,宋辽之战中,大辽天禧公主耶律炫妤为宋朝刺客所杀,辽军军心涣散,草草退兵。

      保大四年腊月,辽国多次外战失利,国土已失大半,天祚帝逃离上京,以图东山再起。

      保大五年(1125年)二月初,女真围攻天祚帝所居应州,辽武亲王耶律逍荣死守城关、辽英亲王耶律延兴与其嫡长子耶律和光尽起私兵赶至救驾,皆力战而亡。

      保大五年二月底,应州城破,天祚帝被俘。八月,天祚帝被押解至金国上京,降为海滨王,此时他子嗣尽为金人所诛,女眷亦为敌侮,曾盛极一时的大辽,终于走到了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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