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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凌烟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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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凌烟阁
连云山水一带,即使是深冬盛雪,也并不是那么寒冷的。
何况他们这里有酒有剑,即使痛饮狂歌只是空度时日,但哪怕仅得微醉一刻,恍惚间,也似扶摇直上,飞起了男儿豪情。
戚少商近日苦读诗书。
原本他就不像个匪首,一身白衣俊雅,傲岸中自见风骨,就算江湖上有那么几个擅剑高手能胜了他一点半点,却没有人的剑能似戚少商那样挥洒飘逸,信手拈来却自成一派。
何况他平时也确是一副书生打扮(原著描述……),虽说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皆通,却可惜他也练了剑。
剑客懂剑,以心御剑,将大半的时间精力练了剑,对旁的什么高雅嗜好自然就不能样样精专。
不过在江湖草莽之中,戚少商的才情也算出众。
可惜他碰到了顾惜朝。
联袂抗敌也好,兄弟相聚也罢,似乎除了武功那顾惜朝稍稍逊色一些,其余几乎无所不精,也不过从秋到冬一季而已,便凭他稀世才华将连云寨一干刀头掭血的汉子震的是一愣一愣的。
于是难得有闲,戚少商便不知从哪抱回了一箱古书细细研读,从他虚掩的房门外经过,居然时常能听到朗朗读书声。而大寨主的以身作则也激励了不少‘有志之士’,比如阮明正——最近也不见勾青峰四处哭诉被三哥整了——阮明正也抱了一箱兵书埋头钻研,其劲头直让顾惜朝想起自己当年寒窗苦读。
连云寨是真的松懈下来了——时值隆冬,塞外苦寒,蛮子也不会选这种时候出兵。而冷冽的寒风呼啦啦那么一吹,出门都要考虑半天,恐怕也没几个热血好汉想要闹事械斗。
戚少商读书,阮明正钻研兵法,连云寨的决策便交给了他们才高八斗的顾大当家。顾惜朝苦啊,上有戚少商这种甩手掌柜,下有勾青峰这样难以教化的野蛮人,时不时还要应付兴致勃勃的阮明正——自从这厮见识过顾惜朝随意破了那堪称天下至毒至奇的玄翔大劫阵后,佩服得是五体投地,隔三差五就要过来请教一番。
顾惜朝苦不堪言。有时他心情好时,也会指着阮明正不知从哪搞到的破书给他解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写错了!”
“哪里?哪里?还有哪里?”
阮明正虚心求教,顾惜朝只得一一作答。尽管阮明正当时手中捧的是很有名的一部兵法大作,不过显然这土匪军师更着眼于实效,顾惜朝那阵破的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
好不容易摆脱了虚心好学的阮老三,顾惜朝走进大帐——戚少商的起居室就在最里面,与聚义厅只隔了一个回廊。
天杀的,三令五申多少次,不许在这里汹酒——
方踏入门槛,扑鼻一股酒香。顾惜朝继而看到除戚少商阮明正外的几大寨主全员到齐,正围着火堆谈笑风生。
等等——火堆?
大厅里直接聚木生火?
而且是直接在火堆上架着大坛子煮酒?
昔时青梅煮酒论尽英雄的格调被这帮粗人搞到俗的不能再俗,顾惜朝险些就想拔脚退出去了。
卧底做到了这个份上,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大当家——”
劳穴光武功最高,眼也最尖,余光瞥见一个青影进了门,立即招呼一声。
这样一来顾惜朝想悄悄退出去都有所不能,只得笑得满面春风,好像在说:把火再生的旺一点吧……
无可奈何的坐在他们中间,凭顾惜朝那绝顶聪明的脑袋,却怎样也想像不出,为什么就连劳穴光这样冷漠过分的人物,今天都跟着大家一起起哄。
“大当家,外面刮大风,怕是这两天要下雪,先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穆鸠平直接抄起一只空碗在火堆上的酒坛里一舀——这帮人喝酒,基本上是不用杯子的。
在连云寨一待就是一季,别的本事没长进多少,酒量倒是渐豪。顾惜朝接过碗来看了看,虽不嗜酒,但说不喝恐怕扫兴,到底还是倾碗而尽。
“大当家好酒量!再来一碗!”
没等顾惜朝放下空碗,那边孟有威也学穆鸠平那样,随手抄一碗酒递了过来。
好吧,既然喝了第一碗,不喝这第二碗难免要被人说差别对待,顾惜朝接过,这次看也不待看了,直接灌了下肚。
这两人带了个好头,其他人也依样画葫芦。几碗急酒灌下,果然身子暖和起来。
总算是一圈人都已敬过,顾惜朝这次放下空碗,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他每逢冬天,都会有一个习惯动作。
拢袖。
他本与这些江湖好汉不同。即使身在土匪窝里,仍是文士打扮,古服广袖,人才几尺,袖子倒有一丈。
他将手指微微屈握,扣在袖子的边缘。
即使坐在火边,喝了烈酒,指尖仍是冰凉一片。
“大当家,”
见顾惜朝连喝数碗面不改色的样子,穆鸠平大是钦佩:“你来的正好,兄弟们正在谈起这虎尾溪、连云山水一带的高手。”
“哦?都说的谁?”顾惜朝拢了袖,微微斜过身子,酒意从腹中窜升泛起,眼皮却有些慵懒的微合。
“说起这一代,恐怕任谁第一个想起的,都是那一位。”穆鸠平有些不平的道:“虽然我觉得咱们大寨主才是第一!”
“你说的是雷卷。”顾惜朝轻笑。在这附近名声可与戚少商并论,甚至压过他的,恐怕也只有那个雷卷。
“没错。”坐在他身旁的劳穴光微微颔首:“小雷门、雷家庄当家的雷卷,确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他早年睥睨天下,及近中年,更是神出鬼没;对敌往往一击必杀,事后均能全身而退且不留痕迹,令人讳莫如深。”
管仲一大笑拍着手道:“那雷卷奉行‘恩还双倍,怨还十倍’,孤傲遗世却睚眦必报,惹了他真是——阿弥陀佛——自求多福吧!”
顾惜朝慢慢睁开微眯的眼,说的又慢又缓,好像不胜酒力却又无比清醒:“听你们这么一说,那雷卷的确了得。不过咱们的大寨主,却未必输他。”
顾惜朝当然未醉。他知道的比谁都清楚。
如今朝廷横征暴敛,全国皆有揭竿而起的义士,反观连云寨却一直反相未露,但圣上旨意一下,傅相便立即找上了这里,自有其用意所在。于朝于野,戚少商都是个非除不可的敌人,非除不可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是个罕见的人才。他在霹雳堂学艺,青出于蓝,却不甘于只受一个家族所用,于是乎空手上连云寨,夺得了大权,觊觎武林,是何等鸿鹄之志!之前自己未入寨时,戚少商更是为保意图夺位的绝灭王而与神捕铁手起了冲突。虽绝灭王已死,连云寨早撇清了干系,但当时在场官兵自铁手以下,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戚少商管那大反贼绝灭王叫‘主公’。(这一段往事参见温大原著《四大名捕会京师之毒手》)
也就是说,对这些草莽英雄来言,大好江山不一定是非姓赵的。连云寨如今虽貌似无意领头,但以戚少商的号召力,恐怕他哪天登高一呼,响应者绝对不在少数。
傅宗书之上还有蔡京蔡太师。他二人把持朝纲已经很久了,向来翻云覆雨享尽荣华,若皇帝换上一换,最倒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
所以上面下令要除戚少商,很是合理。
顾惜朝想到这里,将袖口拢的愈紧。
不及他多想,四周又闹将起来。勾青峰当即喝了碗酒,大声道:“自然,就算是雷卷,也比不上戚大哥!”
而老九游天龙也是扯着嗓子道:“咱连云寨除了大寨主,还有大当家,雷家庄又怎么比得上?”
自从那次顾惜朝破阵救了游天龙与管仲一后,游天龙便对他感恩戴德,而且敬佩。他和穆鸠平一样是豪勇之士,本已对戚少商崇拜得五体投地,如今看了顾惜朝的手段,更将他也敬如天人一般。
这游天龙借酒意直述崇拜之情,四下里各寨主也是一片响应。
“就是就是!我们连云寨有戚大哥和顾当家,自然就把小雷门也比下去了!”
这时从回廊那边传来开门声,大厅虽然热闹,但人人均是会家子,是以都听到了,劳穴光起身转头,招呼一声:“大寨主——”
果然一个白影飘了进来,落在顾惜朝的身边坐下。戚少商可不等人敬,自己舀了碗酒已向周围兄弟招呼:“来来,听你们说的高兴,我也忍不住了,大家一起喝一碗!”
大家哄笑着又陪了一碗,戚少商道:“卷哥是何等样人物,我戚少商是万万不能并论的,不要乱讲。”
众人一时忙着点头——其实他们也未必就服气雷卷,只听说过那病鬼好大名头,却谁也没见过他手段——只是大家崇拜戚少商,自然他说的话就是真理。
却听身边的顾惜朝轻声冷笑:“那雷卷听说睚眦必报,况且你叛了小雷门直上连云寨,雷家庄自雷卷以下人人恨你入骨,你背后做好人,未必人家会领情哩。”
戚少商却不介意,只哈哈一笑:“大丈夫磊落行事,一是一二是二,与小雷门的过节是过节,雷卷却依然是顶天立地的真好汉。”
顾惜朝却不饶他:“好啊,你们是大丈夫、真好汉,偏我是小人。挑起雷卷不如戚少商这话头的人是我,大寨主你待如何?”
戚少商一时哑了,只好转头看着顾惜朝。“啊,我随口说的,惜朝你——生气了?”
“我不生气,有什么好生气。”顾惜朝笑的倦若残霞,酒意终于浮上了白玉也似的脸颊:“你这真英雄、真好汉跑去读书,寨子就这么扔了给我,兄弟们有什么事情去问你,你也只说‘去问大当家,他决定就好’。你可当心着,不要如此信任谁。否则哪天我背后捅你一刀,你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谁干的。”
勾青峰以为顾惜朝与戚少商真的在生气,忙出来要打圆场:“大寨主、大当家——你们——”
旁边的劳穴光狠狠的揪着他袖子把他按在座上:“你闭嘴。”
“可是他们——”勾青峰放低了声音,厅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哪来那么多事,这是大寨主和大当家开玩笑,你不要管。”
劳穴光虽然知道戚顾二人不可能真为这点小事翻脸,但要他向勾青峰这头脑简单的匪人说明白,却是有所不能,想了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
顾惜朝说出话去就有些后悔。
可能是今天急酒喝多了,居然脱口而出这番使人警醒的言辞……
其实这样难道不是最好的情况吗?戚少商沉迷书籍做了甩手掌柜,兄弟们对自己的信任日复一日加深,尤其阮明正,恐怕就差开口改叫一声师傅了……还有游天龙,如果非让他在戚少商与自己中选一个人来跟随,他十有八九会弃大寨主而选自己。
寨子的权力现在大部分都已转到自己手上,如此天赐良机,到底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居然无端端就一股怒火,忍不住提醒他不要如此大意。
戚少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他莫名恼些什么,只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仍是笑了:“你不会。”
——你可当心着,不要如此信任谁。否则哪天我背后捅你一刀,你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谁干的。
——你不会。
然后这没心没肺的大寨主,前言不搭后语的道:“你冷么?”
顾惜朝一时懵了,居然还跟着他的话头道:“还好。”
的确他虽然急酒下肚满腹火撩,手掌却一直是冷着的。
可是戚少商按着他的肩后,莫名就觉得——似乎没那么冷了。
继而想起这十只在盛夏都冰冷如斯的指,只要被这人握住,那温暖就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
因为恋着这一点点的温暖,他甚至,忘了所有使命与任务。
有时候,深夜寂寥,独拥一床寒衾时,他也会搓着手,笑话自己。
顾惜朝啊顾惜朝,人人都说你野心大,人又精,谁也不敢用你,用了你的,恐怕也不信你。
你却因为他的一点温暖而……
动了心。
顾惜朝那时很迷惑,自己的要求,到底高不高。
说不高,那什么万里封侯荣华在手难道还不够高么?
可是一旦牵扯上这个人……这该死的戚少商……
顾惜朝反手想要拿开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却被他先一步握住。
“还说不冷?”
戚少商只觉一股寒意从顾惜朝冰凉彻骨的指尖传来,于是握得更紧。
顾惜朝轻轻挣扎几下,发现自己不太可能挣脱,遂抬起眼来。
戚少商还是戚少商。
浓的眉,大的眼。经常在笑,笑起来还有好看的酒涡。
他笑的真诚,笑的豪气,笑的好像风停雪消,万里天晴。
而且一样干净。
顾惜朝被他这种笑容感染,也不禁笑了一笑。
“现在不冷了。”
这二人相视一笑,就连粗人如勾青峰者,也知道他们的大寨主和大当家,果然没在生气,于是又闹将起来,气氛反而比之前还喧哗三分。
“对了,大寨主、大当家,先前命兄弟们在大帐外修的一个堂子已经落成,名字还没想好!”穆鸠平道。
“不是说叫聚义堂么?”游天龙反问道:“多气派!”
“可是俗啊!多少帮会的议事厅都叫聚义堂,咱怎么能和他们一样。”管仲一敲着空碗插话。
几双眼睛又望戚少商身上望去,戚少商笑道:“惜朝,你给起个名字吧。”
——又是我!
顾惜朝横了他一眼。刚还说不要让这人太过任闲不管事,看看,转眼又推到别人身上了。
“莫如就叫做‘凌烟阁’吧。”
顾惜朝一手拔出戚少商腰畔名剑,趁他一愣之下,脱手而出,跃到了厅子中央。
风吹过,火光映。
青衣舞,寒剑飞。
他剑作龙吟,因为沾了醉意,反而十分写意。
“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
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位“书生”本就不再想当书生,而是投笔从戎,谋的是:一杯荣华酒,军功万户侯。
请君到凌烟阁上去看看那些功臣中封过万户侯的有哪一个是书生呢?
顾惜朝且吟且舞,最后身若惊鸿般旋上半空,挽袖提剑,身法剑意,无不娟傲美妙。
“哈哈,好诗意,好气魄!戚大哥说的果然没错,顾大当家若领兵边关,绝对是一代名将!”
‘啪啪’的拍手声从门口传来,顾惜朝人在空中,剑势未消,只略偏头瞥去,便见阮明正白衣飘飞,满目钦佩之色。而顾惜朝的位置与其他人都不同,却正好看到了一个并不想这时看到的人。
于是他想也不想的,长剑脱手,落地一声脆响。
而顾惜朝本人也立即抚着胸口,暗暗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好似受了什么重创般,重重摔落地面。
“惜朝!”戚少商抢先一步扶起他横抱起来:“是有旧伤在身么?怎的还喝这么多酒!我送你回去!”
“大当家!”其余几位寨主也立即起身,满脸关切的看向戚少商。阮明正更是摸不着头脑:方才还好好的,怎么我一来,大当家就突然成这个样子了?
却见戚少商向大家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跟来,独自揽了顾惜朝往他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