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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落情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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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最后一道弯的时候,勤政殿的宫墙已经在望了。她加紧脚步,不顾如刀的寒风刮得脸生疼。她只知道,她必须尽快见到皇上,见到那个她曾经以为她爱的人,为了她一直深爱却不曾发觉的人。
她是兰悉诺,四皇子萧逸的王妃,权臣兰熙仁的女儿,从今夜起,或许将是判臣之妻。她的丈夫,就在今夜,命悬一线。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惶恐,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往事突然清晰,她在纷乱的时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心。
记忆中的幼年,她只是皇帝用来牵制权臣而施恩式收养进宫的一个郡主。但是,她名义上的父皇和名义上的母后所不知道的是,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小女孩。身为大夏第一权臣的女儿,她过早的明白了皇家那见不得光的隐秘和涌动在平和朝堂下的暗流。
幼年进宫,皇后之养女,太后身边的小红人。
多么荣耀的光环,只是,不用父亲明说她也明白这道理。熟知历代宫史的她,就像史书上说的那样,走进了命运的圈套。
有时候,她靠在御花园的紫藤花树下,看着透过枝枝蔓蔓的紫藤花叶而显现出来的破碎天空,觉得命运仿佛一场循环的游戏。古往今来,多少女子被卷进这深宫之中,即使不做什么也会因为身份而悲惨收场。而身份,从来就不是她们愿意得到的。
宫人都说太后宫的小郡主胆小怯懦,也好说话,伺候她是个美差。她听到这些议论的时候只是一笑,她能不怯懦么?她只是一个棋子,一个工具。这深宫之中,何曾有她的亲人。在别的女孩都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时候,她却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里,战战兢兢的揣测着皇上太后的每一句话,从其中找出她还能安稳多长时间。
韬光养晦,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有些托大,可是,她却把这个词深深的刻进了骨头里,每时每刻都不敢忘记。
因为她的怯懦和安静,也因为她对史书出乎意料的熟悉。半年之后,她见到了那个病弱的少年,那个神秘的七皇子萧湛。
自那天起,她可以随时去看望七皇子,顺带着的是,给他念史书解闷。她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但她却知道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事。
外姓郡主被命令接近皇子,这里面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从来没有想过反抗,所以,她只能接受。她想如果这就是她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那么,她就要尽她所能的让自己爱上他。这样,以后漫长的岁月才不会难熬。
索性,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七皇子是那种你想不爱上都没办法的人。所以在第三次去给他读史的时候,她已经学会在见不到他的时候想念。一个月之后,她开始深深的思念,她想她成功了。在月色很好的晚上,她会偷偷躲在御花园紫藤花树下偷听他的箫声,箫声缠绵幽怨。她并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但她偷偷的给它取名叫《相思诀》。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就这么过一辈子了,沿着所有人给她铺就的道路顺利的走下去,顺利的完成她身上的使命。可是,世事总是难料。在她已经安于天命的时候,他出现了。
也是在她最喜欢的紫藤花树下,她见到了他。
四皇子萧逸,星目剑眉,神采飞扬。一身银色的盔甲在日光下耀出熠熠光华。
彼时他刚从西北边陲大胜而归,她从宫人的口中早已知道了这个大夏神话。十岁起随军出征,十一岁任副将,十三岁也就是一年前独挡一面亲任将军,率大军出征西北平定边患。军功卓著,是名副其实的大夏战神。
宫人们争相透过并不严实的紫藤花架向外张望,那个浑身光芒的战神正气宇轩昂的路过御花园。
聒噪的窃窃私语打断了她的思路,手中的《汉书》也被慌张的小宫女挤掉了。她抬起头,看见一道炫目的阳光。
那是他铠甲的反光,很轻易的让她因过多读书而有些迷蒙的眼睛一瞬间失明。她跌跌撞撞的被挤出了花架,就那么直愣愣的戳到了路中间,挡住了战神的去路。
一瞬间的安静,宫人们察觉到了她们的过失,惊慌的一哄而散。而她,在渐渐清晰的视线里看见了他的脸。
不同于七皇子的苍白,那张脸因战场的风霜而有些发黑,一双棕色的眸子闪烁着兴味的光芒。光线变幻间,仿佛日光中飞舞的柳絮,闪出一片清冽的光。
她就那么傻傻的盯着他,忘了行礼,忘了一切。
他对着她展颜一笑,如同春光旖旎。
“你是谁?”清醇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我……”因尴尬而发涩的声音未能表达她的意思。她想她一定红透了脸。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汉书》:“是你的吗?”
她傻傻的接过书,一片空白的大脑想不出任何事情。只听见他身后的人低低的告诉他她的身份。
“殿下,她是冰悉郡主。”
看见他微挑的双眉,一句话不经过思考就冲出了喉头:“我是兰悉诺!”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明白此时自己的身份说这句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可是已经晚了。
“呵呵,很好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呢,快回去吧,皇祖母找不到你会着急的。”没有责备,也没有惊讶,仿佛她就该如此一样。他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肩上的甲胄在日光下继续耀出一地光华。
也许有时候有些人在不经意间,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午夜深深的梦里,辗转挥之不去。
只是当时的她,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她只是以为是那一身闪耀的光芒给她留下了过多的印象,仅此而已。
深宫中的日子日复一日的单调,在见到四皇子的三天后,七皇子病重,被送去温暖的陪都洛阳行宫修养。而她,在除去陪伴太后颂佛以外,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被坐在紫藤花树下发呆打发了。
自那天以后,她再也没见到他,只是在宫人偶尔的议论中,知晓他又去了边关,那里总有着无穷无尽的战争。
七皇子的休养一直持续,丝毫没有回宫的意思,转眼间一年一年过去了,小女孩变成了小姑娘。如同迎风招展的桃花一般的身姿在后宫越发的显眼。从皇后和太后隐约的玩笑里,她看到了她的未来。
终于,十五岁那年,七皇子休养完毕,回宫了。
车驾进宫那天,她去迎接了,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毕竟,这是她第一个放在心里要好好爱的人,可是,当她看见孱弱的七皇子那张苍白的脸时,心底只是有些小小的涟漪。
日子突然就快起来了,宫人看她的眼神有了别样的意思,就连来看她的父亲,言辞间也有了暗示。她想,就这样了吧。还是来了。
满花树的紫藤花开了又谢,留下一地残花和空荡荡的花架,一如她满心的苍凉和空白。
圣旨到慈宁宫的时候,她平静的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深冬的寒意透过厚厚的锦衣绵绵的抽尽了她身体的温暖。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着圣旨,她没有仔细听,目光被地砖上纵横的沟壑吸引,她想,这沟沟壑壑像极了她的心,冰凉而又没有活力。
恍惚间,听见一个名字,是他,萧逸,不是萧湛?她惊讶的抬起头,只看见圣旨背面金线绣出的蟠龙。太监的声音清晰起来,是的,是四皇子,不是七皇子。真真切切的传进耳朵里,却再也到不了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手指在青砖上抠出血迹,脑中一片混乱。那日阳光下飞舞的柳絮再次充满脑海,一地光华。
没有追问,也没有过多的惊慌,她平静的回礼,一个棋子的人生不需要问为什么,要的只有服从。说她是七王妃就是七王妃,说她是四王妃就是四王妃,没有理由。
奢华的洞房和满目的红色提醒她这里是四王府,而旁边,坐着她的丈夫,那个战神。那个甲胄上反光耀花了她的眼的男人。揭开盖头,她第二次看见了他。依旧是星目剑眉,神采飞扬,只是比上次多了些许沧桑和成熟。
这个男人看着她笑:“小诺,你是我的。”
深夜的月光透过轻薄的茜红纱帐撒进来,她抱紧了身边的男人,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因激情而沁出薄汗的额头轻轻的抵着她的头顶。大红的鸳鸯枕上,发丝纠缠。
她想,也许,这意外才是她真正的命运。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温暖,没有了皇宫高高的围墙的阻挡,她感觉自己似乎也自由了起来,站在园中高高飞起的秋千架上,仿佛飞升一般的感觉让她如痴如醉。她想,原来,自己也是鲜活的,也有想飞的欲望。
他总是在她荡秋千的时候,静静的站在一旁,嘴角啜着温暖而宠溺的微笑。在她不小心飞得太高的时候,跃起,轻轻的将她抱下来,宠溺的理顺她凌乱的发丝。
幸福,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来临,而又在不经意间悄悄离去。
第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皇上为了庆祝皇长孙诞生而大赦天下,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面对满城百姓浅浅的笑,身边是他和儿子。那一刻她只是沉浸在幸福里,没有发现身边的他看向城楼下的眼神有多么的犀利。野心的种子,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就可以长成大树。
他开始整夜整夜的在书房会见那些朝臣,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朝臣,他们见到她都恭敬的叫娘娘,可是,眼神中却有着厌恶和不屑。
茜红的纱帐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褪色,管家一直说要换掉它,可是她不许,因为这茜红的纱帐是幸福来临的信号,而现在,纱帐褪色了,幸福,也渐渐转凉。
很多个清冷的夜晚,梦回时分,枕边空落落的,陪伴她的只有满室的月光。
那个耀眼的日光,不知何时已经转换成了清冷的月光。
听见莫子沧的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惊讶,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快得她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多年的深宫生活让她学会了分析,她十分清醒的知道他的做法无异于飞蛾扑火,要想救她,唯有一条路。
于是她做了,她去通风报信,她熬了加了药的汤。可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几年来的幸福已经让她变得心软,她贪恋幸福,贪恋他温暖的眼神。只是一念间,万事俱定,追悔莫及。
脚步越来越快,心越来越急,冲进勤政殿广场的时候,砖缝里残留的血迹让她不由自主的心慌。急促的脚步变得凌乱,然后,被长长的裙裾绊倒。
当她的手在粗糙的地砖上擦出血迹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还不能疼,有人比她更疼,更狼狈。
艰难的爬起来的时候,期望中的身影出现了,一如既往的苍白的脸,只是,当初那个会脸红的小女孩已经嫁作他人妇,此刻的相见竟是为了替已是死罪的夫君求一条生路。
长袖中攥紧的手,指甲被折断,可是不觉得疼痛,她不知道自己有几成把握,七皇子,从自己给他读史开始,她就摸不清他的脾气,他总是很冷淡,像刮过御花园的清风。
没有多余的语言,她抬起头,缓缓跪下,轻轻说道:
“只求您饶他一条生路,罪妇愿以一命换一命,望皇上成全。”
低低的叩头,避开他身后父亲沉痛的眼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腿开始麻掉,才听见一个声音淡淡的说:
“四嫂不必如此,他也是朕的四哥。”
一颗吊着的心少许回落,他还知道他是他的四哥,这一声四嫂,是否代表一线生机。抬起头,那个如风一般的身影已经远去,只有父亲最后回头的一眼,那一眼,是疼惜,或是鼓励。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庶民,满身的血污和依旧清癯的笑脸。她扑上去,抱紧这个人,这个日光一样耀眼的人。泪水无声滑下,多少年了,从来不曾落泪的她,终于眼泪滂沱。
离开京城之前,她借着妹妹的名义去看了那棵紫藤花树,冬天了,花已谢尽,空空的花架却没有了凄凉的感觉,透过花架的天空,她看到了自由的风。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发现,其实,花架后的天空,不是那么阴暗。
马车开动了,车前的铃铛轻轻的响着,靠在他身上,紧紧握住他的手,长长的发丝被透过车帘的风吹得纠结在了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愉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时隔多年,她终于知道了那首曲子的名字,就是《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