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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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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的冬天略有些阴湿,门扉微启,阴冷的北风便会乘势灌入,吹的烛火明暗不定。年老的内侍连忙悄声入内,将门重新仔细掩上。
内殿传来一阵低有气无力的咳声,宁以期道:“什么时辰了”
老内侍走入内殿,站在幔帐边,弯了弯腰道:“回陛下,寅时三刻了。时辰还早,陛下再休息会罢。”
宁以期掩嘴又咳了几声,内侍连忙端了茶来服侍他喝下,宁以期顺了气,半靠在床上,叹口气道:“朕睡不着。德宣,陪朕说会话。”
名叫德宣的老内侍道了一声:“是。”立在一旁,静待宁以期开口。
宁以期抬眼望了望窗,天色暗沉,便连月光也看不见,出了一会神,收回视线,道:“德宣跟着朕,也有十几年了罢。”
德宣道:“回陛下,德宣是陛下登基那年被派来服侍陛下,至今已是二十年整。”
宁以期叹道:“朕登基第二年,无争出生,当时凝霜被人下了药,太医说孩子恐怕会胎死腹中伤及母体,提议打掉孩子,凝霜跪着求朕让太医保住孩子。她生无争那日,朕在门外听见她痛苦呻吟,挣扎着生下这个孩子……无争被抱出来的时候,那么小那么弱,哭的跟小猫叫似的。朕给他起名叫无争,是想他出生不易,全为这宫中的纷争所累,希望这宫里不要再有那许多的勾心斗角。可谁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
默然许久,宁以期道:“德宣,你说无争他……真的不是朕的孩子么?朕和凝霜毕竟夫妻一场,多少也是知晓她的,朕不相信凝霜会私通护国侯。”
德宣迟疑道:“这……”他不过一个内侍,怎敢在国主面前议论此事。
宁以期从床边暗格里摸出一只绣着杏叶图案的锦盒,盒子里放了一粒丹药,宁以期拿起那粒丹药,细细的看了一会,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药?”
德宣有些不解,答道:“回陛下,这是奴才前日从太医院取来的杏林秘药。”
宁以期摇摇头道:“这是朕命太医做的假药。”
德宣大吃一惊:“假药?”
宁以期道:“其实连药也算不上,不过是个染色的丸子,化入水中片刻,便会将水染成红色。”
说到这里,德宣哪里还会不明白宁以期的意思,更是惊讶无比,结结巴巴道:“陛下,这……这怎么使得……”
宁以期将药放回,小心盖好锦盒,叹口气道:“德宣,朕不想失去最后一个孩子。”
德宣悄悄抬眼看向宁以期,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贵为一国之主,但最宠爱的孩子不是失踪便是疯了,再或者谋逆作乱,何其可悲,这是身在皇室的不幸。他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打击,即使这个孩子也许真的不是他的亲生子,但他宁愿相信那一切只是谣言。
满室寂然,安静的可以听见刻漏的细微滴水声。
宁以期忽然微微侧耳,道:“德宣,你可听见有什么声音?”
德宣年近六十,耳目已不是那么敏锐,好像听见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于是走到窗边,仔细听了听,推开一条窗缝向外望去。
只见憧憧宫影之中,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正从四面八方向寝殿汇集。德宣入宫二十多年,亲眼见过当年宁以期登基前宫中政变动荡,不由脸色微白,惶恐道:“陛下……外面……外面……”
话音未落,殿门猛的被人推开,侍女慌慌张张的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德宣心头一跳,勉强定了定神,呵斥道:“放肆,在陛下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宁以期问道:“发生何事?”
那侍女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跪下叩首道:“陛下,听说二皇子要造反,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了!”
德宣讶道:“二皇子?”
宁无锐因为宁无忧一事,早就被关入宗人府,怎么会突然带人杀入禁宫造反?他怎么逃出宗人府?哪里来的人马?何况他素来胆小怕事,难道向天借了胆无端端的来造反逼宫?
这其中,怎么都透着古怪。
宁以期眉头皱起,道:“你怎知是二皇子?可曾亲眼看见?”
侍女一愣,诺诺道:“方才……听见有人喊,奴婢不曾亲眼看见……”
便在这短短的问答间,外面的杀喊声越来越响,渐渐向寝殿靠近。德宣惴惴不安道:“陛下,眼下情况危机,不若趁反贼还没靠近,速速离开寝殿,避往安全之处。”
宁以期有气无力道:“哪里是安全之处?”
德宣环顾四周,顿觉茫然。是啊,听外面的厮杀声,寝殿四面八方已被包围,还能往哪里逃?
宁以期低咳数声,道:“德宣,朕要更衣。”说着,撑起身子,想要下床,却牵动气息,猛的咳了起来。
德宣手忙脚乱去扶住宁以期,只见他弯腰咳了许久,猛的身子一沉,软倒在德宣身上。德宣一惊,看向宁以期,只见宁以期一手紧抓胸前,大量暗色的血液自口中溢出。
那侍女看见了,惊叫一声,德宣也被惊的六神无主,张口喊道:“宣太医……”又猛然惊想到,外面都是叛军,哪来太医?
回头再看宁以期,双目紧闭,面色泛青,胸前染了大片的污血,不过片刻功夫,竟是出气多入气少。
侍女颤声道:“德公公……怎,怎么办?”
德宣这时也没了主意,只是伸手用袖子徒劳的擦了擦宁以期嘴角的血迹,可这血止也止不住,被德宣衣袖带过反而满脸血污,殿门大开,烛火被北风吹的明灭不定,照在宁以期脸上更显骇人。
德宣心头剧跳,恍恍惚惚间又猛然想到近来宁以期病重,御医留了两粒提气吊命的丹药在此,连忙放开宁以期,跌跌撞撞的走到平日放置药物的柜前翻出,这时也顾不得有用没用,把两粒丹药一起塞入宁以期口中。
也不知是否丹药起了效,宁以期呛咳一声睁开眼,张了张口,却气息急促说不出话来。德宣慌忙为宁以期抚胸顺气。一边脑中胡思乱想,宁以期这模样分明是中了毒,可究竟是何时中的毒,外面兵荒马乱,又不知情形如何?
只怕今晚,便要葬身于此。
正要回头吩咐侍女,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喊杀声,接着便有人冲了进来,德宣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居中之人,竟真的是理应被关押在宗人府的宁无锐。
但宁无锐神色竟比躲在角落里的侍女更惶恐,他浑身发抖,若不是身后有人扶着,好似随时会瘫软在地。德宣大惑不解,却仍颤声道:“二殿下,你为何要逼宫?”
宁无锐张嘴啊啊喊了几声,却说不出话,伸手抓着喉咙,满脸痛苦之色。被身后人猛推了一把,跌在宁以期榻前。
宁以期急咳了几声,蓄了点气力,方要开口,只听外面有人朗声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德宣往门外望去,只见无数火把将门外照的亮如白昼,门前一人身穿朱红色广袖礼衣,衬映的容姿越发艳丽,只是他面若冰霜,一双凤目中透着冷锐决然的杀气。
宁以期本性难免有些优柔,但他也是经历过皇室的政权夺位才坐上这国主御座,这时怎还会不明白。心中升起了滔天怒火,指向宁无争道:“你……好……”
只说了两个字,又是一阵剧咳,吐出许多黑血。
宁无争脸色一变,道:“宁无锐,你竟然给父皇下毒!”
宁无锐啊啊了几声,却不能说话,看着宁无争,满脸怨恨。猛然起身,抢过旁边一人手中长剑,直冲向宁无争。
宁无争不避不闪,眼看便要被长剑刺中,忽然宁无争身侧闪过一人,伸手在剑锋上一挑一拨,剑尖竟不知怎地忽然转了个向,直插入宁无锐心口。
宁无锐似是不可置信,低头看了看插在自己胸前的剑,猛然惊骇的抽搐起来,重重跌倒在地,痉挛了数下,终于再无气息,只是一双眼瞪的老大,竟是死不瞑目。
宁无争唇角微勾,缓缓道:“宁无锐弑君谋逆,畏罪自尽。”
他不在看地上宁无锐的尸体一眼,缓缓走近宁以期,德宣徒劳的护住宁以期,道:“三殿下,你还要做什么?”
宁无争自袖子取出一份黄色卷轴,从容道:“儿臣斗胆,请父皇立诏。”
宁以期气的浑身发抖,无力的推开诏书,眼前一阵昏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宁无争脸色一变,正要发难,忽然有人破窗而入,喝道:“宁无争,你太过分了!”
众人一惊,转头望去,德宣失声喊道:“太子殿下!”
来人一袭黑衣,正是长生殿少主章玖。
他与沐夕醉一夜长谈,已几乎确认自己身份,匆忙入宫看见这一幕,看见宁以期、宁无争以及刚刚死去的宁无锐。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甚至依稀想起宁以期也曾在他面前中毒吐血倒下。
他脑中的记忆还十分模糊,但也足够让他明白,这些人他确实是认识的,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兄弟,而他正如萧晚楼所言,是嗣凝太子宁无敛。
而此时,他的兄弟正为了皇位杀兄弑父,逆天而行。
宁以期已近弥留,听见章玖声音,猛然张开眼看去,浑浊的双目留下两行泪水,嘶哑着吐出两个字:“阿敛……”